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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唐文》·第06部 卷五百八十一

清朝 全唐文 董诰 著

◎ 柳宗元(十三)

    ◇ 零陵三亭记  邑之有观游,或者以为非政,是大不然。夫气愤则虑乱,视壅则志滞。君子必有游息之物,高明之具,使之情宁平夷,恒若有余,然后理达而事成。

  零陵县东有山麓,泉出石中,沮洳污涂,群畜食焉,墙藩以蔽之,为县者积数十人,莫知发视。河东薛存义,以吏能闻荆楚间,潭部举之,假湘源令。会零陵政?赋扰,民讼于牧,推能济弊,来莅兹邑。遁逃复还,愁痛笑歌,逋租匿役,期月辨理。宿蠹藏奸,披露首服。民既卒税,相与欢归道途,迎贺里闾。门不施胥交之席,耳不闻?鼓之音。鸡豚糗醑,得及宗族。州牧尚焉,旁邑仿焉。然而未尝以剧自挠,山水鸟鱼之乐,淡然自若也。乃发墙藩,驱群畜,决疏沮洳,搜剔山麓,万石如林,积拗为池。爰有嘉木美卉,垂水嘉峰,珑玲萧条,清风自生,翠烟自留,不植而遂。鱼乐广闲,鸟慕静深,别孕巢穴,沉浮啸萃,不蓄而富。伐木坠江,流于邑门;陶土以埴,亦在署侧;人无劳力,工得以利。乃作三亭,陡降晦明,高者冠山巅,下者俯清池。更衣膳饔,列置备具,宾以燕好,旅以馆舍。高明游息之道,具于是邑,由薛为首。

  在昔裨湛谋野而获,宓子弹琴而理。乱虑滞志,无所容入。则夫观游者,果为政之具欤?薛之志,其果出于是欤?及其弊也,则以玩替政,以荒去理。使继是者咸有薛之志,则邑民之福,其可既乎?予爱其始而欲久其道,乃撰其事以书于石。薛拜子曰:「吾志也。」遂刻之。    ◇ 连山郡复乳穴记

  石钟乳,饵之最良者也。楚越之山多产焉,于连于韶者,独名于世。连之人告尽焉者五载矣,以贡,则买诸他部。今刺史崔公至,逾月,穴人来以乳复告。邦人悦是祥也,杂然谣曰:「?之熙熙,崔公之来。公化所彻,土石蒙烈。以为不信,起视乳穴。」穴人笑之曰:「是恶知所谓祥也?向吾以刺史之贪戾嗜利,徒吾役而不吾货也,吾是以病而结焉。今吾刺史令明而志洁,先赖而后力,欺诬屏息,信顺休治,吾以是诚告焉。且夫乳穴必在深山穷林,冰雪之所储,豺虎之所庐。由而入者,触昏雾,?龙蛇,束火以知其物,縻绳以志其返。其勤若是,出又不得吾直,吾用是安得不以尽告?今令人(一本无「令人」二字)而乃诚,吾告故也。何祥之为!」吾闻之曰:「谣者之祥也,乃其所谓怪者也;笑者之非祥也,乃其所谓真祥者也。君子之祥也,以政不以怪,诚乎物而信平道,人乐用命,熙熙然以效其有。斯其为政也,而独非祥也欤!」

    ◇ 道州毁鼻亭神记

  鼻亭神,象祠也。不知何自始立,因而勿除,完而恒新,相传且千岁。  元和九年,河东薛公由刑部郎中刺道州,除秽革邪,敷和于下。州之罢人,去乱即治,变呻为谣,若痿而起,若朦而??,腾踊相视,欢爱克顺。既底于理,公乃考民风,披地图,得是祠。骇曰:「象之道,以为子则傲,以为弟则贼,君有鼻而天子之吏实理。以恶德专世祀,殆非化吾人之意哉!」命亟去之。于是撤其屋,墟其地,沉其主于江。公又惧楚俗之尚鬼而难谕也,乃遍告于人曰:「吾闻『鬼神不歆非类』,又曰『淫祀无福』。凡天子命刺史于下,非以专土疆、督货贿而已也。盖将教孝弟,去奇邪,俾斯人敦忠睦友,祗肃信让,以顺于道。吾之斥是祠也,以明教也。苟离于正,虽千载之违,吾得而更之,况今兹乎?苟有不善,虽异代之鬼,吾得而攘之,况斯人乎?」州民既谕,相与歌曰;「我有苟老,公燠其肌。我有病癃,公起其羸。髫童之へ,公实智之。鳏孤孔艰,公实遂之。孰尊恶德?远矣自古。孰羡淫昏?俾我斯瞽。千岁之冥,公辟其户。我子洎孙,延世有慕。」  宗元时谪永州,迩公之邦。闻其歌诗,以为古道罕用,赖公而存,斥一祠而二教兴焉。明罚行于鬼神,恺悌达于蛮夷,不惟禁淫祀,黜非类而已。愿为记以刻山石,俾知教之首。

    ◇ 永州龙兴寺息壤记

  永州龙兴寺东北陬有堂,堂之地隆然负砖甓而起者,广四步,高一尺五寸。始之为堂也,夷之而又高,凡持插者尽死。永州居楚越间,其人鬼且礻几。由是寺之人皆神之,人莫敢夷。《史记·天官书》及汉志有地长之占,而亡其说。甘茂盟息壤,盖其地有是类也。昔之异书,有记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湮洪水,帝乃令祝融杀鲧于羽郊,其言不经见。今是土也,夷之者不幸而死,岂帝之所爱耶?南方多疫,劳者先死,则彼持锸者,其死于劳且疫也,土乌能神?予恐学者之至于斯,征是言而唯异书之信,故记于堂上。    ◇ 永州龙兴寺东丘记

  游之适大率有二:旷如也,奥如也,如斯而已。其地之陵阻峭,出幽郁,寥廓悠长,则于旷宜;抵丘垤,伏灌莽,迫遽回合,则于奥宜。因其旷,虽增以崇台延阁,回环日星,临瞰风雨,不可病其敞也;因其奥,虽增以茂树丛石,穹若洞谷,蓊若林麓,不可病其邃也。今所谓东丘者,奥之宜者也。其始龛之外弃地,予得而合焉,以属于堂之壮陲。凡坳洼低岸之状,无废其故。屏以密竹,联以曲梁。桂桧松杉?便楠之植,几三百本,嘉卉美石,又经纬之。亻免入绿缛,幽荫荟蔚。步武错迁,不知所出。温风不烁,清气自至。水亭狭室,曲有奥趣。然而至焉者,往往以邃为病。

  噫!龙兴,水之佳寺也。登高殿可以望南极,辟大门可以瞰湘流,若是其旷也。而于是小丘,又将披而攘之。则吾所谓游有二者,无乃阙焉而丧其地之宜乎?丘之幽幽,可以处休。丘之??,可以观妙。溽暑遁去,兹丘之下。太和不迁,兹丘之巅。奥乎兹丘,孰从我游?予无召公之德,惧翦伐之及也,故书以祈后君子。    ◇ 永州法华寺新作西亭记

  法华寺居永州,他最高。有僧曰觉照,照居寺西庑下。病之外有大竹数万,又其外山形下绝。然而薪蒸??,蒙杂拥蔽,吾意伐而除之,必将有见焉。照谓予曰:「是其下有陂池芙蕖,申以湘水之流,众山之会,果去是,其见远矣。」遂命仆人持刀斧,群而翦焉。丛莽下颓,万类皆出,旷焉茫焉,天为之益高,地为之加辟,丘陵山谷之峻,江湖池泽之大,咸若有增广之者。夫其地之奇,必以遗乎后,不可旷也。予时谪为州司马,官外乎常员,而心得无事。乃取官之禄秩以为其亭,其高且广,盖方丈者一焉。或异照之居于斯,而不蚤为是也。余谓昔之上人者,不起宴坐,足以观于空色之实,而游乎物之终始。其照也逾寂,其觉也逾有,然则向之碍之者为果碍耶?今之辟之者为果辟耶?彼所谓觉而照者,吾讵知其不由是道也?岂若吾族之挈挈于通塞有无之方以自狭耶?或曰:然则宜书之。乃书于石。    ◇ 永州龙兴寺西轩记

  永贞年,予名在党人,不容于尚书省。出为邵州,道贬永州司马。至则无以为居居龙兴寺西序之下。予知释氏之道且久,固所愿也。然予所庇之屋甚隐蔽,其户北向,居昧昧也。寺之居,于是州为高。西序之西,属当大江之流;江之外,山谷林麓甚众。于是凿西墉以为户,户之外为轩,以临群木之杪,无所不瞩焉。不徙席,不运几,而得大观。夫室,向者之室也;席与几,向者之处也。向也昧而今也显,岂异物耶?因悟夫佛之道,可以转惑见为真智,即群迷为正觉,舍大暗为光明。夫性岂异物耶?孰能为予凿大昏之墉,辟灵照之户,广应物之轩者,吾将与为徒。遂书为二:其一志诸户外,其一以贻巽上人焉。

    ◇ 柳州复大云寺记

  越人信祥而易杀,傲化而亻面仁。病且忧,则聚巫师,用鸡卜。始则杀小牲,不可,则杀中牲,又不可,则杀大牲,而又不可,则诀亲戚,伤死事,曰:「神不置我,已矣!」因不食,蔽面而死。以故户易耗,田易荒,而畜字不孳。董之礼则顽,束之刑则逃,唯浮屠事神而语大,可因而入焉,有以佐教化。  柳州始以邦命置四寺,其三在水北,而大云寺在水南。水北环治城六百室,水南三百室。俄而水南火。大云寺焚而不复且百年。三百室之人失其所依归,复立神而杀焉。元和十年,刺史柳宗元始至,逐神于隐远而取其他。其傍有小僧舍,辟之广大,逵达横术,北属之江。告于大府,取寺之故名,作大门,以字揭之。立东西序,崇佛庙,为学者居。会其徒而委之食,使击磬鼓钟,以严其道而传其言。而人始复去鬼息杀,而务趣于仁爱。病且忧,其有告焉而顺之,庶乎教夷之宜也。凡立屋大小若干楹,凡辟地南北东西若干亩,凡树木若干本,竹三万竿,圃百畦,田若干塍。治事僧曰退思、曰令寰、曰道坚。后二年十月某日,寺皆复就。    ◇ 永州龙兴寺修净土院记

  中国之西数万里,有国曰身毒,释迦牟尼如来示现之地。彼佛言曰:「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曰极乐,佛号无量寿如来。其国无有三恶八难,众宝以为饰;其人无有十缠九恼,群圣以为友。有能诚心大愿归心是土者,苟念力具足,则往生彼国,然后出三界之外。其于佛道无退转者,其言无所欺也。」晋时庐山远法师作《念佛三昧咏》,大劝于时。其后天台ダ大师著《释净土十疑论》宏宣其教,周密微妙,迷者咸赖焉,盖其留异迹而去者甚众。

  永州龙兴寺,前刺史李承?至及僧法林,置净土堂于寺之东偏,常奉斯事。逮今余二十年,廉隅毁顿,图像崩坠。会巽上人居其宇下,始复理焉。上人者,修最上乘,解第一义。无体空折色之迹,而造乎真源,通假有借无之名,而入于实相。境与智合,事与理并。放虽往生之因,亦相不舍。誓葺兹宇,以开后学。有信士图为佛像,法相甚具焉。今刺史冯公作大门以表其位,予遂周延四阿,环以廊庑,绘二大士之像,绘增盖幢幡,以成就之。呜呼!有能求无生之生者,知舟筏之存乎是。遂以《天台十疑论》书于墙宇,使观者起信焉。

    ◇ 永州铁炉步志

  江之浒,凡舟可縻而上下者曰步。永州北郭有步,曰铁炉步。予乘舟来,居九年,往来求其所以为铁炉者无有。问之,人曰:「盖尝有锻者居,其人去而炉毁者不知年矣,独有其号冒而存。」  予曰:「嘻!世固有事去名存而冒焉若是耶?」步之人曰:「子何独怪是?今世有负其姓而立于天下者,曰:「吾门大,他不我敌也。」问其位与德,曰:「久矣其先也。」然而彼犹曰「我大」,世亦曰「某氏大」。其冒于号有以异于兹步者乎?向使有闻兹步之号,而不足釜?、钱?、刀?者,怀价而来,能有得其欲乎?则求位与德于彼,其不可得亦犹是也。位存焉而德无有,犹不足以大其门,然且乐为之下。子胡不怪彼而独怪于是?大者桀冒禹,纣冒汤,幽厉冒文武,以傲天下。由不推知其本而姑大其故号,以至于败,为世笑﹃,斯可以甚惧。若求兹步之实,而不得釜?、钱?、刀?者,则去而之他,又何害乎?子之惊于是,末矣。」

  予以为古有太史,现民风,采民言。若是者,则有得矣。嘉其言可采,书以为志。

    ◇ 游黄溪记

  北之晋,西适豳,东极吴,南至楚越之交,其间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数,永最善。环永之治百里,北至于浯溪,西至于湘之源,南至于泷泉,东至于黄溪东屯,其间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数,黄溪最善。

  黄溪距州治七十里,由东屯南行六百步,至黄神祠。祠之上,两山墙立,如丹碧之华叶骈植,与山升降。其缺者为崖峭岩窟,水之中,皆小石平布。黄神之上,揭水八十步,至初潭,最奇丽,殆不可状。其略若剖大瓮,侧立千尺,溪水积焉。黛蓄膏氵亭,来若白虹,沉沉无声,有鱼数百尾,方来会石下。南去又行百步,至第二潭。石皆巍然,临峻流,若颏颔?腭。其下大石离列,可坐饮食。有鸟赤首乌翼,大如鹄,方东向立。自是又南数里,他告一状,树益壮,石益瘦,水鸣皆锵然。又南一里,至大冥之川,山舒水缓,有土田。始黄神为人时,居其地。

  传者曰:「黄神王姓,莽之世也。莽既死,神更号黄氏,逃来,择其深峭者潜焉。」始莽尝曰:「予黄虞之后也,」故号其女曰黄皇室主。黄与王声相迩,而又有本,其所以传言者益验。神既居是,民咸安焉。以为有道,死乃俎豆之,为立祠。后稍徒近乎民,今祠在山阴溪水上。元和八年五月十六日,既归为记,以启后之好游者。

    ◇ 始得西山宴游记

  自予为﹃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而卧,卧而梦(一无「卧而梦」三字)。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筏,穷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邀,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蹩累积,莫得遁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出,不与培?娄为类,悠悠乎与灏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是岁,元和四年也。

    ◇ 钴钅母潭记  钴钅母潭在西山西,其始盖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东流,其巅委势峻,荡击益暴,啮其涯,故旁广而中深,毕至石乃止。流沫成轮,然后徐行,其清而平者且十亩,有树环焉,有泉悬焉。

  其上有居者,以予之亟游也,一旦款门来告曰:「不胜官租私券之委积,既芟山而更居,愿以潭上田贸财以缓祸。」予乐而如其言。则崇其台,延其槛,行其泉于高者而坠之潭,有声ぺ然。尤与中秋观月为宜,于以见天之高,气之迥。

  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

    ◇ 钴钅母潭西小丘记  得西山后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钴钅母潭。西二十五步,当湍而浚者为鱼梁。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树。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丘之小不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问其主,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问其价,曰:「止四百。」予怜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时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邀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枕席而卧,则清冷之状与自谋,潆潆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不匝旬而得异地者二,虽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兹丘之胜,致之丰、镐、?、杜,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价四百,连岁不能售。而我与深源、克己独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书于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

    ◇ 至小丘西小石潭记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鸡佩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甚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ㄈ不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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