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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唐文》·第06部 卷五百五十八

清朝 全唐文 董诰 著

◎ 韩愈(十二)

    ◇ 讳辩

  愈与李贺书,劝贺举进士。贺举进士有名,与贺争名者毁之曰:「贺父名晋肃,贺不举进士为是,劝之举者为非。」听者不察也,和而唱之,同然一辞,皇甫?曰:「若不明白,子与贺且得罪。」愈曰:「然」。

  《律》曰:「二名不偏讳。」释之者曰:谓若言「征」不称「在」,言「在」不称「征」是也。《律》曰:「不讳嫌名。」释之者曰:谓若「禹」与「雨」,「邱」与「{艹区}」之类是也。今贺父名晋肃,贺举进士,为犯「二名律」乎?为犯「嫌名律」乎?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夫讳始于何时?作法制以教天下者,非周公孔子欤?周公作诗不讳,孔子不偏讳二名,《春秋》不讥不讳嫌名,康王钊之孙实为昭王,曾参之父名皙,曾子不讳「昔」。周之时有骐期,汉之时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讳?将讳其嫌,遂讳其姓乎?将不讳其嫌者乎?汉讳武帝名彻为「通」,不闻又讳「车辙」之「辙」为某字也;讳吕后名雉为「野鸡」,不闻又讳「治天下」之「治」为某字也。今上章及诏,不闻讳「浒」、「势」、「秉」。「机」也。惟宦者宫妾,乃不敢言「谕」及「机」,以为触犯。士君子言语行事,宜何所法守也?今考之于经,质之于律,稽之以国家之典,贺举进士为可耶,为不可耶?

  凡事父母得如曾参,可以无讥矣,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今世之士,不务行曾参、周公、孔子之行,而讳亲之名则务胜于曾参、周公、孔子,亦见其惑也。夫周公、孔子、曾参卒不可胜;胜周公、孔子、曾参,乃比于宦者宫妾:则是宦者宫妾之孝于其亲,贤于周公、孔子、曾参者耶?

    ◇ 杂说四首

  龙嘘气成云,云固弗灵于龙也。然龙乘是气,茫洋穷乎元间,薄日月,优光景,感震电,神变化,水下土,汨陵谷:云亦灵怪矣哉!云,龙之所能使为灵也,若龙之灵,则非云之所能使为灵也。然龙弗得云,无以神其灵矣,失其所凭依,信不可欤!异哉!其所凭依,乃其所自为也。《易》曰:「?从龙。」既曰龙,?从之矣。  善医者,不视人之瘠肥,察其脉之病否而已矣;善计天下者,不视天下之安危,察其纪纲之理乱而已矣。天下者,人也;安危者,肥瘠也;纪纲者,脉也。脉不病,虽瘠不害;脉病而肥者,死矣。通于此说者,其知所以为天下乎!夏殷周之衰也,诸侯作而战伐日行矣。传数十王而天下不倾者,纪纲存焉耳。秦之王天下也,无分势于诸侯,聚兵而焚之,传二世而天下倾者,纪纲亡焉耳。是故四支虽无故,不足恃也,脉而已矣;四海虽无事,不足矜也,纪纲而已矣。忧其所可恃,惧其所可矜,善医善计者,谓之天扶与之。《易》曰:「视履考祥。」善医、善计者为之。

  谈生之为《崔山君传》,称鹤言者,岂不怪哉!然吾观于人,其能尽吾性而不类于禽兽异物者希矣。将愤世嫉邪,长往而不来者之所为乎?昔之圣者,其首有若牛者,其形有若蛇者,其喙有若鸟者,其貌有若蒙亻其者:彼皆貌似而心不同焉,可谓之非人耶?即有平胁曼肤,颜如渥丹,美而很者,貌则人,其心则禽兽,又恶可谓之人耶?然则观貌之是非,不若论其心与其行事之可否为不失也。怪神之事,孔子之徒不言。余将特取其愤债世嫉邪而作之,故题之云尔。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只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食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呜呼!其真无马耶?其真不知马也!

    ◇ 师说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践、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子师。是故圣益圣,愚益愚,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于此乎!  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非我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焉,小学而大遗,吾未见其明也。

  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问之,则曰:彼与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呜呼!师道之不复可知矣。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

  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宏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不拘于时,学于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师说》以贻之。

    ◇ 获麟解

  麟之为灵,昭昭也,咏于《诗》,书于《春秋》,杂出于传记百家之书。虽妇人小子,皆知其为祥也。然麟之为物,不畜于家,不恒有于天下。其为形也不类,非若马牛犬豕豺狼麋鹿然。然则,虽有麟,不可知其为麟也,角者,吾知其为牛;鬣者,吾知其为马;犬豕豺狠麋鹿,吾知其为犬豕豺狼麋鹿;惟麟也不可知。不可知,则其谓之不祥也亦宜。虽然,麟之出,必有圣人在乎位,麟为圣人出也。圣人者必知麟,麟之果不为不祥也。又曰:麟之所以为麟者,以德不以形。若麟之出不待圣人,则谓之不祥也亦宜。

    ◇ 进学解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拔去凶邪,登崇?良。占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爬罗剔抉,刮垢磨光。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元。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先生之业,可谓勤矣。抵排异端,攘斥佛老。补苴罅漏,张皇幽眇。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沈浸Ο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少始知学,勇于敢为:长通于方,左右具宜。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踬后,动辄得咎。暂为御史,遂窜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见治。命与仇谋,取败几时。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竟死何裨!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

  先生曰:「吁!子来前,夫大木为,{亡木}细木为桷,?薄栌侏儒,?畏?《户占》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余为妍,卓荦为杰,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论是宏,逃谗于楚,废死兰陵。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繇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促促,窥陈编以盗窃。然而圣主不加诛,宰相不见斥,兹非其幸欤!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投闲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忘已量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弋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苓也。」    ◇ 通解

  今之人以一善为行而耻为之,慕达节而称夫通才者多矣,然而脂韦汨没,以至于老死者相继,亦未见他之称:其岂非乱教贼名之术欤!

  且五常之教,与天地皆生;然而天下之人,不得其师,终不能自知而行之矣。故尧之前千万年,天下之人促促然不知其让之为美也;于是许由哀天下之愚,且以争为能,乃脱屣其九州,高揖而辞尧。由是后之人竦然则言曰:「虽天下,犹有薄而不售者,况其小者乎?」故让之教行于天下,许由为之师也。自桀之前千万年,天下之人循循然不知忠易其死也。故龙逢哀天下之不仁,睹君父百姓入水火而不救,于是进尽其言,退就割烹。故后之臣竦然而言曰:「虽万死,犹有忠而不惧者,况其小者乎?」故忠之教行于天下,由龙逢为之师也。自周之前千万年,浑浑然不知义之可以换其生也。故伯夷哀天下之偷且以强,则服食其葛薇,逃山而死。故后之人竦然而言曰:「虽饿死,犹有义而不惧者,况其小者乎?」故义之教行于天下,由伯夷为之师也。是三人俱以一身立教,而为师于百千万年间;其身亡而其教存,扶持天地,功亦厚矣。向令三师耻独行,慕通达,则尧之日,必曰得位而济道,安用让为?夏之日,必曰长进而否退,安用死为?周之日,必曰和光而同尘,安用饿为?若然者,天下之人,促促然而争,循循然而佞,浑浑然而偷,其何惧而不为哉!是则三师生于今,必谓偏而不通者矣,其可不谓之大贤人者哉?呜呼,今之人其慕通达之为弊也!

  且古圣人言通者,盖百行众艺备于身而行之者也;今恒人之言通者,盖百行众艺阙于身而求合者也。是则古之言通者,通于道义;今之言通者,通于私曲,其亦异矣。将欲齐之者,其不犹矜粪丸而拟质随珠者乎?且令今父兄教其子弟者曰:「尔当通于行如仲尼」,虽愚者亦知其不能也;曰「尔尚力一行如古之一贤」,虽中人亦希其能矣:岂不由圣可慕而不可齐,贤可及而可齐邪?今之人行未能及乎贤,而欲齐乎圣者,亦见其病矣。

  夫古人之进修,或几乎圣人。今之人行不出乎中人,而耻乎力一行为独行,且曰:「我通同如圣人。」彼其欺心邪?吾不知矣。彼其欺人而贼名邪?吾不知矣。余惧其说之将深,为《通解》。

    ◇ 择言解

  火泄于密,而为用且大,能不违于道,可燔可炙,可?可甄,以利乎生物;及其放而不禁,反为灾矣。水发于深,而为用且远,能不违于道,可浮可载,可饮可灌,以济乎生物;及其导而不防,反为患矣。言起于微,而为用且博,能不违于道,可化可令,可告可训,以推于生物;及其纵而不慎,反为祸矣。火既我灾,有水而可伏其焰,能使不陷于灰烬矣;水既我患,有土而可遏其流,能使不仆于波涛矣;言既我祸,即无以掩其辞,能不罹于过者亦鲜矣。所以知理者,又焉得不择其言欤?其为慎而甚于水火。

    ◇ 原道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  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为仁,孑孑为义,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为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不入于老,则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之。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云尔。」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书。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

  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B12A]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静寂灭者。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与王,其号名殊,其所以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殊,其所以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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