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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唐文》·第06部 卷五百八十二

清朝 全唐文 董诰 著

◎ 柳宗元(十四)

    ◇ 维论

  《管子》以礼义廉耻为四维,吾疑非管子之言也。彼所谓廉者,曰「不蔽恶也」;世人之命廉者,日不苟得也。所谓耻者,曰「不从枉」也,世人之命耻者,曰羞为非也。然则二者果义欤,非欤?吾见其有二维,未见其所以为四也。夫不蔽恶者,岂不以蔽恶为不义而去之乎?夫不苟得者,岂不以苟得为不义而不为乎?虽不从(「虽不从」一无「不」字)枉与羞为非皆然。然则廉与耻,义之小节也,不得与义抗而为维。圣人之所以立天下,曰仁义。仁主恩,义立断。恩者亲之,断者宜之,而理道毕矣。蹈之斯为道,得之斯为德,履之斯为礼,诚之斯为信,皆由其所之而异名。今管氏所以为维者,殆非圣人之所立乎?又曰:「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绝则覆,四维绝则灭。」若义之绝,则廉与耻其果存乎?廉与耻存,则义果绝乎?人既蔽恶矣,苟得矣,从枉矣,为非而无羞矣,则义果存乎?使管子庸人也,则为此言;管子而少知理道,则四维者,非管子之言也。

    ◇ 封建论  天地果无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生人果有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然则孰为近?曰有初为近。孰明之?由封建而明之也。彼封建者,更古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而莫能去之。盖非不欲去之也,势不可也。势之来(一本「来」字下有「则」字),其生人之初乎?不初,无以有封建。封建,非圣人意也。

  彼其初与万物皆生,草木榛榛,鹿豕犭丕犭丕,人不能搏噬,而且无毛羽,莫克自奉自卫。苟卿有言:必将假物以为用者也。夫假物者必争,争而不已,必就其能断曲直者而听命焉。其智而明者,所伏必众;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后畏;由是君长刑政生焉。故近者聚而为群。群之分,其争必大,大而后有兵有德。又有大者,众群之长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属,于是有诸侯之列。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诸侯之列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封,于是有方伯、连帅之类。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方伯、连帅之类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人,然后天下会于一。是故有里前而后有县大夫,有县大夫而后有诸侯,有诸侯而后有方伯、连帅,有方伯、连帅而后有天子。自天于至于里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故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

  夫尧舜禹汤之事远矣,及有周而甚详。周有天下,裂土田而瓜分之,设五等,邦群后,布?星罗,四周子天下,轮运而辐集。合为朝觐会同,离为守臣?城。然而降于夷王,害礼伤尊,下堂而迎觐者,历于宣王,挟中兴复古之德,雄南征北伐之威,卒不能定鲁侯之嗣。陵夷迄于幽厉,王室东徙,而目列为诸侯。厥后,问鼎之轻重者有之,射三中肩者有之,代凡伯、诛苌宏者有之,天下乖?,无君之心。予以为周之丧久矣,徒建空名于公侯之上耳!得非诸侯之盛强,末大不掉之咎欤?遂判为十二,合为七国,威分于陪臣之邦,国殄于后封之秦。则周之败端,其在乎此矣。

  秦有天下,裂都会而为之郡邑,废侯卫而为之守宰,据天下之雄图,都六合之上游,摄制四海,运于掌握之内,此其所以为得也。不数载而天下大坏,其有由矣。亟役万人,暴其威刑,竭其货贿。负锄梃谪戍之徒,加圜视而合从,大呼而成群。时则有叛人而无叛吏,人怨于下,而吏畏于上,天下相合,杀守劫令而并起。咎在人怨,非郡邑之制失也。  汉有天下,矫秦之枉,徇周之制,剖海内而立宗子,封功臣。数年之间,奔命扶伤而不暇。困平城,病流矢,陵迟不救者三代。后乃谋臣献画,而离削自守矣。然而封建之始,郡国居半,时则有叛国而无叛郡。秦制之得,亦以明矣。继汉而帝者,虽百代可知也。

  唐兴,制州邑,立守宰,此其所以为宜也。然犹桀猾时起,虐害方域者,失不在于州而在于兵,时则有叛将而无叛州。州县之设,固不可革也。

  或者曰:「封建者,必私其士,子其人,适其俗,修其理,施化易也。守宰者,苟其心,思迁其秩而已,何能理乎?」予又非之。周之事迹,断可见矣。列侯骄盈,黩货事戎。大凡乱国多,理国寡。侯伯不得变其政,天子不得变其君。私土于人者,百不有一。失在于制,不在于政,周事然也。秦之事迹,亦断可见矣。有理人之制,而不委郡邑是矣;有理人之臣,而不使守宰是矣。郡邑不得正其制,守宰不得行其理,酷刑苦役,而万人侧目。失在于政,不在于制。秦事然也。汉兴,天子之政行于郡,不行于国;制其守宰,不制其侯王。侯王虽乱,不可变也;国人虽病,不可除也。及夫大逆不道,然后掩捕而迁之,勒兵而夷之耳。大逆未彰,奸利浚财,怙势作威,大刻于民者,无如之何。及夫郡邑,可谓理且安矣。何以言之?且汉知孟舒于田叔,得魏尚于冯唐,闻黄霸之明审,睹汲黯之简靖,拜之可也,复其位可也,卧而委之以辑一方可也。有罪得以黜,有能得以奖。朝拜而不道,夕斥之矣;夕受而不法,朝斥之矣。设使汉室尽城邑而侯王之,纵令其乱人,戚之而已。孟舒、魏尚之术,莫得而施;黄霸、汲黯之化,莫得而行。明谴而导之,拜受而退已违矣。下令而削之,缔交合从之谋,周于同列,则相顾裂毗,勃然而起。幸而不起,则削其半。削其半,民犹瘁矣,曷若举而移之,以全其人平?汉事然也。今国家尽制郡邑,连置守宰,其不可变也固矣。善制兵,谨择守,则理平矣。

  或者又曰:「夏、商、周、汉封建而延,秦郡邑而促。」尤非所谓知理者也。魏之承汉也,封爵犹建。晋之承魏也,因循不革。而二姓陵替,不闻延祚。今矫而变之,垂二百祀,大业弥固,何系于诸侯哉?」

  或者又以为:「殷周圣王也,而不革其制,固不当复议也。」是大不然。夫殷周之不革者,是不得已也。盖以诸侯归殷者三千焉,资以黜夏,汤不得而废;归周老八百焉,资以胜殷,武王不得而易。徇之以为安,仍之以为俗,汤、武之所不得已也。夫不得已,非公之大者也,私其力于己也,私其卫于子孙也。秦之所以革之者,其为制,公之大者也;其情,私也,私其一己之威也,私其尽臣畜于我也。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

  夫天下之道,理安,斯得人者也。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居下,而后可以理安。今夫封建者,继世而理。继世而理者,上果贤乎?下果不肖乎?则生人之理乱,未可知也。将欲利其社稷,以一其人之视听,则又有世大夫世食禄邑,以尽其封略。圣贤生于其时,亦(一本无「亦」字)无以立于天下,封建者为之也。岂圣人之制使至于是乎?吾固曰:「非圣人之意也,势也。」

    ◇ 天爵论

  柳子曰:仁义忠信,先儒名以为天爵,未之尽也。夫天之贵斯人也,则付刚健、纯粹于其躬,倬为至灵,大者圣神,其次贤能,所谓贵也。刚健之气,钟于人也为志,得之者,运行而可大,悠久而不息,拳拳于得善,孜孜于嗜学,则志者其一端耳。纯粹之气,注于人也为明,得之者,爽达而先觉,鉴照而无隐,盹盹于独见,渊渊于默识,则明者又其一端耳。明离为天之用,恒久为天之道,举斯二者,人伦之要尽是焉。故善言天爵者,不必在道德忠信,明与志而已矣。

  道德之于人,犹阴阳之于天也,仁义忠信,犹春秋冬夏也。举明离之用,运恒久之道,所以成四时而行阴阳也。宣无隐之明,著不息之志,所以备四美而富道德也。故人有好学不倦,而迷其道挠其志者,明之不至耳;有照物无遗,而荡其性脱其守者,志之不至耳。明以鉴之,志以取之,役用其道德之本,舒布其五常之质,充之而弥六合,播之而奋百代,圣贤之事也。

  然则圣贤之异愚也,职此而已。使仲尼之志之明,可得而夺,则庸夫矣;授之于庸夫,则仲尼矣。若乃明之远迩,志之恒久,庸非天爵之有级哉?故圣人曰「敏以求之」,明之谓也;「为之不厌」,志之谓也。道德与五常,存乎人者也;克明而有恒,受于天者也。呜呼!后之学者,尽力于斯(一本无「斯」字)所及焉。

  或曰:「子所谓天付之者,若开府库焉,量而与之耶?」曰:否。其各合乎气者也。庄周言天曰自然,吾取之。

    ◇ 守道论

  或问曰:「守道不如守官,何如?」对曰:是非圣人之言,传之者误也。官也者,道之器也,离之非也。未有守官而失道,守道而失官之事者。是固非圣人之言,乃传之者误也。  夫皮冠者,是虞人之物也。物者,道之准也。守其物,由其准,而后其道存焉。苟舍之,是失道也。凡圣人之所以为经纪,为名物,无非道者。命之曰官,官是以行吾道云尔。是故立之君臣、官府、衣裳、舆马、章绶之数,会朝、表著、周旋、行列之等,是道之所存也。则又示之典命、书制、符玺、奏复之文,参伍、殷辅、陪台之役,是道之所由也。则又劝之以爵禄、庆赏之美,惩之以黜远、鞭扑、梏?、斩杀之惨,是道之所行也。故自天子至于庶民,咸守其经分,而无有失道者,和之至也。失其物,去其准,道从而丧矣。易其小者,而大者亦从而丧矣。古者居其位,思死其官,可易而失之哉?《礼记》曰:「道合则服从,不可则去。」孟子曰:「有官夺者,不得其职则去。」然则失其道而居其官者,古之人不与也。是故在上不为抗,在下不为损,矢人者不为不仁,函人者不为仁,率其职,司其局,交相致以全其工也。易位而处,各安其分,而道达于天下也(「也」一作「矣」)。

  且夫官所以行道也,而曰守道不如守官,盖亦丧其本矣。未有守官而失道,守道而失官之事者也。是非圣人之言,传之者误也,果矣。

    ◇ 时令论上

  《吕氏春秋》十二纪,汉儒论以为《月令》,措诸《礼》以为大法焉。其言有十二月七十有二候,迎日步气,以追寒暑之序,类其物宜而逆为之备,圣人之作也。然而圣人之道,不穷异以为神,不引天以为高,利于人,备于事,如斯而已矣。观《月令》之说,苟以合五事,配五行,而施其政令,离圣人之道,不亦远乎?

  凡政令之作,有俟时而行之者,有不俟时而行之者。是故孟春修封疆,端径术,相土宜,无聚大众。仲春利堤防,达沟渎,止田猎,备蚕器。季春合牛马,百工无悖于时。孟夏无起土功,无发大众,劝农勉人。仲夏班马政,聚百药。季夏行水杀草,粪田畴,美土疆,土功、兵事不作。孟秋纳材苇。仲秋劝人种麦。李秋休百工,人皆入室,具衣裘;举五谷之要,合秩刍,养牺牲;趋人收敛,务蓄菜,伐薪为炭。孟冬筑城郭,穿窦窖,修共振?仓,谨盖藏,劳农以休息之,收水泽之赋。仲冬伐木,取竹箭。季冬讲武,习射御;出五谷种,计耦耕,具田器;合诸侯,制百县轻重之法,贡赋之数。斯固俟时而行之,所谓敬授人时者也。其余郊庙百祀,亦古之遗典,不可以废。

  诚使古之为政者,非春无以布德和令,行庆施惠,养幼少,省囹圄,赐贫穷,礼贤者;非夏无以赞杰俊,遂贤良,举长大,行爵出禄,断薄刑,决小罪,节嗜欲,静百官;非秋无以选士励兵,任有功,诛暴慢,明好恶,修法制,养衰老,申严百刑,斩杀必当;非冬无以赏死事,恤孤寡,举阿党,易关市,来商旅,审门闾,正贵威近习,罢官之无事者,去器之无用者。则其阙政亦以繁矣,斯固不俟时而行之者也。变天之道,绝地之理,乱人之纪,舍孟春则可以有事乎?作淫巧以荡上心,舍季春则可以为之者乎?夫如是,内不可以纳于君心,外不可以施于人事,勿书之可也。

  又曰:「反时令,则有飘风、暴雨、霜雪、水潦、大旱、沉阴、氛雾、寒暖之气,大疫、风咳、鼾嚏、疟寒、疥病之疾,螟蝗、五谷瓜瓠果实不成、蓬蒿藜莠并兴之异,女灾、胎夭伤、水火之讹,寇戎来入相掠、兵革并起、道路不通、边境不宁、土地分裂、四鄙入保、流亡迁徙之变。」若是者,特瞽史之语,非出于圣人者也。然则夏后、周公之典逸矣。

    ◇ 时令论下

  或者曰:月令之所作,以为君人者法也。盖非为聪明睿智者为之,将虑后代有昏昧傲诞,而肆于人上,忽先王之典,举而废之,近而取之,若陈、隋之季是也。故取仁义礼智信之事,附于时令,俾时至而有以发之也。不为之,将因循放荡,而皆无其意焉尔。于是又为之言五行之反戾、相荡、相摩、妖灾之说,以震动于厥心,古之所以防昏乱之术也。今子发而扬之,使前人之奥秘布露显明,则后之人而又何惮耶?」

  曰:圣人之为教,立中道以示于后。曰仁、曰义、曰礼、曰智、曰信,谓之五常,言可以常行(一本「行」字下有「之」字)者也。防昏乱之术,为之勤勤然书于方册,兴亡治乱之致,永守是而不去也。未闻其威之以怪,而使之时而为善,所以滋其怠傲而忘理也。语怪而威之,所以炽其昏邪淫惑,而为祷禳、厌胜、鬼怪之事,以大乱于人也。且吾子以为畏册书之多,孰与畏人之言?使谔谔者言仁义利害,焯乎列于其前而犹不悟,奚暇顾《月令》哉?是故圣人为大经以存其直道,将以遗后世之君臣,必言其中正而去其奇邪。其有へ然而不顾者,虽圣人复生,无如之何,又何册书之有?

  若陈、隋之季,暴戾淫放,则无不为矣。求之二史,岂复有行《月令》之事者乎?然而其臣有劲悍者,争而与之言先王之道,犹十百而一遂焉。然则《月令》之无益于陈、隋亦固矣。立大中,去大惑,舍是而曰圣人之道,吾未之信也。用吾子之说罪我者,虽穷万世,吾无憾焉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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