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尼采永恒轮回学说所蕴涵的生命意义

一、永恒轮回之诞生

作为一位历史文化哲学家，尼采敏锐地看到欧洲文明在基督教的毒害下而逐渐走向没落，人类也日益退化、衰败。于是尼采发出了一连串的呐喊：“上帝死了，超人诞生”“重估一切价值”“超人是大地意义”。其最终目的，是为了改变在基督教文化背景下而形成人性，造就一种新的人性，即超人。

然而，随之而来的问题是：作为个体的超人，无论生命力多么强大，生命总是短暂的，死亡是人人永远无法规避的事实：凡人总是要死的，生命是如此短暂，作为个体存在的有生命的东西终归要死亡，死亡将会结束一切。在超人的世界中，究竟有没有永恒的东西？尼采冥思苦想，他认为，有永恒存在的东西，这就是时间。

日常生活中，人都实实在在地感受到时间的存在，人在有生之年都感觉到时间不会倒流，感叹人生的苦短。无论历史上出现多少伟人、英雄、豪杰，他们都是历史的匆匆过客，最终的目的地永远是死亡。凡是活着的都有要死亡，这是时间流逝之铁的事实。

时间究竟是什么？古往今来没有定论。早期的人类认为时间是可循环的。在古代世界，许多地区都相信时间是循环的。农业文明的出现，人们很早就感受到四季、潮汐、日夜有规律地循环。如：古埃及人、古希腊人都有圆周的意象组合成轮回的时间意象；中美洲古老的玛雅人就相信，历史每260年重复一次，这个周期他们叫拉马特。时间的循环模式也是希腊各宇宙学派的一个共同点。亚里士多德在他《物理学》中说：“凡是具有天然运动和生死的，都有一个循环。就是因为任何事物都是由时间辨别，都好像根据一个周期开始结束；因此，甚至时间本身也被认为是一个循环。”[1]斯多葛派相信每当行星回到初始位置时，宇宙就重新开始。公元四世纪的尼梅修斯（nemesius）主教说：“柏拉图也好，亚里士多德也好，人人都会复生，都会再见到同样的朋友，再和同样的熟人来往。他们将再有同样的经验，从事同样的活动。每个村庄、每个城市，每块田地都要恢复原样。而且这种重复不仅是一次，而是二次、三次直到永远。”[2]好像所有的历史事件都装在一个大轮子上循环不已。循环时间概念的出现是因为“多半的人都觉得循环时间更令人安慰。”[3]这样，过去也是将来，没有真正的历史可言，死心踏地地承认再生和更新。

尼采在《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中指出：“万物方来，万物方去；存在之轮，永远循环。万物方生，万物方死；存在之时间，永远运行。”“万物消灭了，万物又新生了；存在之身永远建造同样的存在之屋宇。万物分离而相合，存在之循环对于自己永久真实。”[4]万物去来，指作为个体的生命永远处于生与死的交替中。永恒是相对此刻而言的，此刻往前的过去是无限，往后的将来也是无限。过去、现在、将来构成了永恒的时间。时间无有开端，世界也无有终结，是一个自然的过程。随着万物生死的交替，一切都会逝去，只有永恒运动的时间保留了下来，与它同时保留下来的还有生成。

在《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中，尼采还说“万物永久循环，我们和万物一起，我们已经存在了无数次，万物合我们一起……现在身死而消灭，在刹那间化为乌有，灵魂也如同肉体一样地速朽，但是我所缠绕着的因果之纽带循环着，——它将再次创造了我，我自已属于永久循环之因果律。”[5] “人类，人类永远循环，渺小的人类也永远循环。”[6]由此可见，尼采所说的时间是显然是指循环的时间。深受古希腊哲学影响，力图在哲学中恢复苏格拉底哲学活力的尼采，采纳希腊人流行的时间和循环概念也是合乎情理之中的。

尼采认为，在永恒时间中，应该存在着一种东西，是它把与事物的完全相同的掌控从一个周期带到另一个周期，这个东西就是永恒轮回。

万物的轮回依然是同一事物的轮回吗？笔者认为不是。永远轮回就是永远更新。在《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中：“万物分离而相合，存在之循环对自已永久真实。存在之念相生；围绕着这一轨道，永远回环。任何一点皆是宇宙之中心，永恒之路也是螺旋形的。”[7]所以，永恒轮回不是兜圈子；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简单重复，而是螺旋式上升的曲线。因而轮回的路不是再回到原始起点，而是到达经历上升过程的新起点。

众所周知，赫拉克利特有一个十分重要的思想，就是“万物皆流”：“一切皆流，无物常在；万物好像是一道川流，人不能两次踏如同一条河流。”[8]据此，我们可以断定，赫拉克利特的循环不是相同万物的无数次地重复自身。万物再生后已不是原来的万物了，这才符合万物皆流，无物常在的思想。由此可知，尼采的“永恒轮回”思想来源于赫拉克利特的辩证法。尼采自己也说：“……‘永恒轮回’学说，即万物绝对和无限循环……查拉斯图拉这一学说 ，最终也可以说是赫拉克利特所主张的学说。”[9] “我，永恒轮回的老师”[10] 较之于赫拉克利特，尼采比赫拉克利特的轮回思想丰富、具体得多，而且尼采的永恒轮回思想重在表达一种人生观。

尼采反复表白他热爱永恒的生命、生命的永恒。个体有生有灭，那么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如何肯定？《权力意志》中，尼采的一则笔记表明了他寻求新的肯定生命办法的思索过程：“我致力于反对个性的衰退和日益增长的软弱，我在寻求一个新的中心”“于是，我在继续走毁灭之路——在那里找到了为个体所用的力之源。我一定要当毁灭者！”“我坚持永恒轮回一说……”[11]这即是他肯定生命价值和意义的思想。“永恒的唯一的生成，一切现实之物的变动的不居……”[12] 赫拉克利特如是说启发了他，于是他主张生成论：万物来去，一切生命都有处于生与死的交替中，随着生死的交替，一切都会逝去，只有生成保留了下来。生成是生命的本质，只要有生命，就必然有生成。生命之所以为生命，世界之所以为世界，就是因为它永远要生成，生成的过程就是永恒轮回的过程。尼采说：“‘生成’只不过是现象……假如我们在这些现象中间置入有规律的轮回，那无非是借此论证了如下的事实，即这是一直发生的事情。”[13]生成在尼采那里通常表示the will to power——强力意志 ，而进入尼采永恒轮回的是强力意志——生成。尼采还在《强力意志》中表明，生成过程并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因而不是人能够用外在意义加以界定的。在这一过程中进入永恒轮回的东西不是原有的生命或事物，而是事物和生命中那个本质的东西——强力意志（the will to power），它赋予的意义和目的都不是人为所赋予的。即也就是说，进入永恒轮回，就像赫拉克利特永恒的活火山那样，永远不熄地运动着。生命这一永恒的过程之所以能够持续下去不是因为有什么绝对的、外在的动力，而是强力意志在生命过程中不断返回自身，这一不断返回自身的运动造成永恒轮回。

二、强力意志之介入

永恒轮回使有限的个体生命获得了永恒、无限，这只是肯定生命的价值和意义的必要条件。仅仅停留于此，人不能真实地实现对生命价值和意义的肯定，必须有强力意志介入。尼采肯定生命的方式与别人不同，他用酒神的概念来解决有限人生的无限性问题，酒神精神的基本特征是“醉”， 而“醉”的本质意象是力的提高和充溢感 。尼采认为希腊人用酒神或醉的允诺担保了一种东西——“永恒的生命，生命的永恒轮回，允诺和贡献在过去、未来之中，超越于死亡和变化之上的胜利和肯定。”[14]在酒神或酒神精神的迷醉状态中，个体的人便回归到他的母体——整体的生命意志中，从而获得了永恒和永生。“他不再否定 ——然而一个这样的信仰是一切可能信仰中最高的，我用酒神的名字来命名它。”[15]尼采认为只有酒神才能触及到最深的轮回，酒神精神追求的是一种完满、充盈的生命形式，呼唤着一个有强烈特性的真正的个体，即超人的出现。

强力意志是尼采重估一切价值的起点。尼采之所以想对以往的一切价值进行重估，是因为基督教上帝、来世、灵魂等观念腐蚀了人们健康的灵魂，麻痹了人们战斗意志，扼杀了人蓬勃旺盛的生命力，阻碍了人强力意志的发挥，使人变得羸弱无力，造成人类生命的日趋衰败和退化。因此，他企图以强力意志为依据，来否定基督教传统的价值体系。在这个意义上，强力意志是重估一切价值的起点。否定旧的价值体系势必要建立新的价值体系，新价值体系的建立依然根据强力意志。新价值体系以强力意志为起点，着眼于生命的过程中人的内在强力意志的保持和提高。尼采并没有设定任何外在的、绝对的价值标准，而是以人的内在的强力意志作为生命力提高或衰退的依据。在《强力意志》中，尼采说：“在生活中有痛苦，有快乐，有讥咒，有祝福，这些都会重现。如果我们能把痛苦当作快乐，把诅咒当作祝福，把黑夜当作阳光，乃是对抗极端宿命论的砝码……我们要有意识地最大限度地提高人的力——强力意志”。[16]所以，永恒轮回的思想决不是循环论，而是要求人们运用强力意志，敢于创造新事物；它也决不是宿命论，而是要人们抗争命运，把痛苦和不幸变成快乐和幸福，意义在于指点人们要从生命中拯救自身。

接着，尼采阐释了他关于人的观念——尼采区分出两种类型的人：一种“超人”——生命力旺盛，热爱生活，自强不息，力求做一个强者；另一种“病弱者”——生命力枯萎，厌倦生活，自甘堕落，是深受基督教毒害的一类。基督教一直在粉碎人的生命力，玷污人的伟大希望，贬低人类一切贵族式的进取性、征服性，使现代的欧洲人生命力日益萎缩、进取精神丧失，社会失去了活力。 “在基督教中，我们反对的是什么呢？反对的是它存心要毁掉的强者、挫折他们的锐气，利用他们的疲惫虚弱的时刻，要把他们自豪的信心转化成焦虑和良心的苦恼；反对它毒化 最高贵的本能，使人染上病症，一直到力量、权力意志转而向内反对人自己——一直到强者由于过度自卑和自我牺牲而死亡。”[17]上帝是基督教的基本概念、最高的价值，是基督教的核心，是基督教价值体系建立的基础。批判基督教应确立的一个原则——“上帝死了。” 上帝怎么死了呢？“……我们杀了他……我们都是凶手！曾经是这快土地上最神圣与万能的他如今卧到在我们的到下，有谁能洗清我们身上的血迹？我们应该举办什么样的祭奠和庄严的庙会？”[18]

上帝死了，基督教垮台了，人们信仰什么？生存的意义何在？人们如何行为？——“上帝死了，我们热望着超人出现”，“重估一切价值”，总之，尼采认为上帝已死，要重估一切价值，人应该在创造中实现自已的价值，向超人超越。尼采认为，西方的传统文化基督教开始，便已经丧失希腊文化中的狄奥尼索斯（dionysus）的因素。基督教文化，是与狄奥尼索斯精神相敌对的颓废文化，基督教的世界观、人生观及其道德观早已成为新时代人类前进道路上的障碍。以此，尼采在一个新的世界观、人生观的基础上，建立新价值的创造者——超人的形象。超人仍然是人，不是神，他与常人的区别在于他是一个创造者，是一个强力意志者。超人是一种比现代深受基督教毒害的人类更高级、更完美的人，强力意志借助于永恒轮回的生存决断，使超人实现自身。强力意志并非消极的基督教式的意志他律，而是一种积极的、包容一切的必然性意志自律，意味着使超人努力做一个强者，不断强大自身、完善自身、超越自身，这样的人就是本真的自我，就是对自我负责自由的人。命运即自身，自身即命运。这样的自我，虽经历痛苦、磨难、失败却更显示出生命力的充溢、创造力的旺盛、支配力的强大。他就是要肯定生命，使生命高尚化、提高生命价值、肯定生命从而证明生命的意义使其壮丽。

三、超人是大地的意义

尼采的所谓的超人，乃是敢于打破旧的价值表，特别是基督教的价值表，并以丰富的生命力来创造新价值的人。超人是大地的意义是尼采针对基督教背弃现实的世界观而提出的。尼采指责基督教信仰是否定生命的，而狄奥尼索斯或超人的意志是积极肯定生命的。他抨击基督教之虚构创世说、原罪说、来世说等否定现实世界的美好价值的虚妄之词，肯定大地是人类认识界唯一的实在世界；世界只有一个，就是我们所存在的这个生生不息的现实世界，要求人们成为一个大地的开拓者，成为新价值的估定者——超人。

基督教大力宣扬：现象尘世是虚假的、邪恶的、丑陋的；天国则是至真、至善、至美的。人作为一个感性的存在者，自然也是不完善的，要经过永恒的努力，经过许多曲折和艰辛，要受苦受难，才能不断地接近至真、至美、至善上帝。人在现实世间的所作所为都是以不断接近这个至真、至美、至善的上帝为目的，追求至真、至美、至善，乃是人们生活的价值、意义所在。当下现实生活虽然充满了不幸的诡秘，但到了上帝那里，一世都会有个答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如若不报，时辰未到。那里有最公平的交易，一切都会得到公平的待遇，不会有毫厘之差。人们之所以要行善修德，并不仅仅因为有一个地狱苦难在等着他而且还有那天国在诱惑着他，人们期盼着自已将会进入一个永恒未来的天国。基督教这种宣教，深入到欧洲人内心已有几千年，这种宿命论把人变成了自动的机器，人的自由成了服从意志，成了无意志、非意志、软弱无力的意志。

尼采批评基督教所宣扬的现实生活的意义是超越的真、善、美的上帝所给，不遗余力地揭示它们的虚伪性。而反过来对被贬为变幻虚无的现实世界充满了热情的赞颂。过去认为虚幻的感情世界原来真实的；那被认为是至高至上的上帝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