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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东外史续集》·第十二章

留东外史续集 不肖生 著

纠人打降天尊起劲为友屈膝孝子讲和

话说谭先闿、刘应乾得了这注大横财,好不称心如意。改正朔,易服色,三瓦两舍,闲游闲逛起来。这日正是十一月二十日,谭先闿一早起床,柳梦菇跑来了,他们本是同乡,又同时亡命,因此时常过往。谭先闿说道,“天尊今日怎来得这般早?”柳梦菇道:“今日周之冕替他母亲在大松俱乐部开追悼会,特来请你和刘应乾同去保镖。”谭先闿笑道:“你这是什么话,开追悼会也要人保镖?”柳梦菇道:“真是要请你们去保镖,只怕你们两个人还少了,难保得不吃亏呢。”谭先闿道:“你这话我不懂,索性明白说出来罢!刘应乾昨夜到新宿嫖女郎去了,还得,一会才得回来。”柳梦菇道:“你没听得陈学究前日在曾参谋家里,和邹东瀛先生动手打架的事吗?”谭先间道:“那事喧传遍了,怎没听得说?不过不知道详细罢了。”

柳梦菇道:“我此刻便是代邹东瀛先生纠合有几手功夫的

人,趁着追悼会场中,好报仇泄恨。事情是这么的,前日曾参谋替许先生饯行,请了十多位陪客,黎谋五、陈军长、邹东瀛、陈学究、曾广度、胡八胖子都在内,我也在那里帮着料理。席已散了,大家都有了几分醉意。邹东瀛先生因谈到在湖南办国民捐的事,不知怎的触了陈学究的忌讳,又想起那日在维新料理店,为周之冕口角的事来。立时放下脸说道:‘若不是你们

这些贪私肥己的混蛋,想方设计的刮地皮,弄得天怒人怨,我们如何也得到这里来亡命?’邹东瀛先生听了这种无礼的话,自然大怒,也回骂了几句。谁知陈学究早准备了,冷不防,一连几耳刮子,都实打实落的打在邹东瀛先生脸上。等得立起身来回手,已被大家拦住。只气得邹东瀛先生跳起脚大骂。我当时在旁边也气得没奈何。许先生正和黎谋五在那里围棋。我顾不了扰乱棋子,弯腰拿了那五六寸厚的棋盘,举起来正要朝陈学究劈头就打,陈军长手快,一把夺了过去,可恶陈学究还装没事人,走到隔壁书房里拖一本古文,在那里高声朗诵起来。

邹东瀛先生知有大家拦扯,一时必打陈学究不着,拉了我也不与曾参谋作辞,同跑了出来。回到大冢,要我出主意,誓复此仇。他老人家还想花钱请人,拿手枪去刺杀陈学究,亏我从旁劝解,才肯只要痛打一顿,当着人羞辱一番,便算是出了气。

我说很容易,二十日是周之冕母亲追悼会的期,陈学究虽则与周之冕的交情不似从前了,但追悼会是不能不到的。趁着会场人多,我去花几个钱,请些懂拳脚的人来,不怕不打他个跪地求饶。邹东瀛先生说:‘他知道我到会必不肯来,那时不是白花了钱,请了人没用处吗?’我说:‘陈学究是个傲脾气,越知道你在场越是要来的。他如何肯示弱呢?’邹先生问我请人要花多少钱,我说这事我曾替人办过。前次刘雄业兄弟,因吞蚀了谭三婆婆交给他接济小亡命客的两万块钱,就是周之冕、雷小鬼、杨小暴徒他们,和他捣蛋。他兄弟怕起来,托人找了我去,要我替他请人保锞。我请来了十多个,说妥了不动手,是每人十块钱,动手加倍,受伤再给医药费,看伤的轻重说话,打伤了人家,有刘氏兄弟负责。于今有几个回国去了。请外省人,只怕要稍微贵一点,但是也有限。邹先生说:‘多花钱不计较,只要手上真来得的。’我当时就想到你和刘应乾身上,

奉承你们多赚几个。”说着,两眼在房里四处一望,现出惊讶的样子说道:“你此刻怎的倒阔了?衣服器皿都大不似前时破烂了。”谭先闿笑道:“我岂是长久贫困的人。有本领的人,自然时常有人孝敬。像你今日,就是来孝敬我的。”说得柳梦菇也笑了。

不一会,刘应乾回来。柳梦菇迎着笑问道:“昨夜在新宿还得意么?”刘应乾答道:“快不要提昨夜的事了。莫说不得意,倒弄得我掉了一夜冤枉眼泪。”谭先闿道:“这就奇了!

去寻开心,如何反掉起泪来?”刘应乾道:“我何尝不是这般想,事到其间,也由不得我就心软鼻酸起来。那游廊左边第三家,我去过几次。有一个女郎叫百合子,年纪只得二十岁,身材容貌都过得去。我和她睡过几夜,她都不曾向我说过什么。

昨夜我到那里,见时间还早,便教她弄了些酒菜来,二人同吃喝。我将番头叫了来,多给了几块钱,不许百合子再接他客。

百合子听了,便非常喜悦。吃喝完了,百合子慢慢的叙述她的身世,述到伤心之处,她哭得抬不起头,我是素来心硬,也忍不住陪着流泪。我想替她赎身,讨了来将来带回国去,也是在日本亡命一场的纪念。她述的身世,我重述一遍给你们听好么?”柳梦菇道:“我有事去,特意绝早起来,没工夫听你的。

且让我把来意说给你听了,大家办完了今日的事。你既要替你相好的赎身,叙述身世的日子长得很。”接着,将请他去保镖的话说了。

刘应乾道:“我于今不干这种营业了,就在日本三五年,也够有饭吃了。谁肯再拿性命去换这几个劳什子钱?他们有钱的人性命要紧,我不怪他,但是钱就应该看松点。要人家拿性命去换,他们仍是捏牢了一寸不肯放一分,我们的性命就这般不值钱?天尊,你要知道,我此刻有饭吃了,我的性命也很看

得重了。十来块钱,也想我去和人家拼命,没有那么呆了。”

柳梦菇笑道:“几天不见你,怎的都阔起来了。你们两个,从哪里捞了几个钱,不但衣服器皿更换了,连口气都变了。”刘应乾摇头晃脑笑答道:“哪里有的钱捞?也是拿性命换来的。”柳梦菇道:“我今日并不是拿几十块钱,要来换你们的性命。

你们不用推托,看我的薄面,去坐一会罢!几十块钱,送给两位吃点心。据我想:陈学究若不来,自是没有动手的事;便来了,他是个文弱书生,岂是二位的对手?没奈何,赏脸同去一趟。”谭先闿笑道:“怪不得那些大伟人将钱看得那么重,原来有了钱,就是多年的朋友,说话也要恭敬些。天尊平常对我们说话,有时还要这么那么的,免不了那做县知事时的口吻。

今日就大不相同了。也有些像是在邹东瀛、曾参谋跟前说话的神气。”说得柳梦菇红了脸。刘应乾也哈哈笑起来。柳梦菇道:“不要胡说。平常是你求我,自然这么那么的。于今是我求你,若仍是那般声口,不怕你们不依吗?闲话少说,书归正传。你们替我帮了这一次忙,以后再不来找你们了。我实在是不曾知道你们暴富了。”刘应乾笑道:“不错,我们也差不多要请人来保镖了。你自己又没事要我们保镖,邹东瀛要请,你去要他亲来,我一文钱也不要,打了姓陈的就走,以后打出了祸来,却不要又来找我。我知道陈学究也不是好惹的。”柳梦菇道:“你真要拿架子要他亲自来请么?”谭先闿道:“他亲来,我也一文钱不要。”柳梦菇起身道:“那就是了。我就要他来,这不是容易的事吗?”说着,出来乘电车到大冢,和邹东瀛商议去了。

再说那时不肖生正是征集《留东外史》材料的时候,凡是团体集会,只要有绍介,可列席旁听,无不参与其中。这次是周之冕私人的追悼会。十八、九两日又鹅毛一般的雪片,下了

两个整日整夜。十九夜有朋友来问不肖生明日能到会么?不肖生说:“若是雪小了便去。”那朋友笑道:“下雪何妨?如肯去,自有人备车来迎接。”不肖生觉得诧异,暗想:难道是周之冕也发了什么横财,预备了无数的车,去迎接那些来追悼的客么?问那朋友,又只笑着不做声,当夜也就没人去研究。第二日早,不肖生贪着被里余温,正矇眬着两眼不想起来。忽听得房门响,立时惊跑了瞌睡虫,以为是下女照例进房打扫,仍眯缝两眼,只做没听见。觉得声息不像是下女,睁眼一看,吓了一跳,连忙翻身起来,披衣谢罪不迭。来者不是别人,就是在春日馆宴客的康少将。他寻常贵足不踏贱地,这回是初次到不肖生家来。见他轻轻坐在床边,不敢惊动的光景,不肖生是个平民,自然诚惶诚恐,当下谢了失迎之罪。康少将开口便说:“我是特来请足下去到追悼会的。今日的会,非得足下去,准出大乱子,说不定还有人要进警察署。因为关系我们的体面太大,怕足下见下雪不去,特亲自来邀。”不肖生笑道:“某有何能德,见重如此?既有到会之必要,遵命到会便了。但追悼会何至有闹乱子的事?”

康少将即将邹东瀛与陈学究为难的话说出来,并道:“陈学究不服气,定要到会,看邹东瀛敢如何报复。我那里早有人来报告,说柳梦菇连日在各处替邹东瀛请打手,已请了十多人,准备在大松俱乐部大闹一场。我想都是几个同乡人,闹起来给外人看了不雅相,几次劝陈学究不去,无奈他抵死不肯。陈学究的太太,新从中国来了,见劝丈夫不从昨夜那么大的雪,急得跑到我那里来,哭着要我帮忙,瞒着陈学究,出头向邹东瀛调解。我立时托人去说,邹东瀛已被说得有些活动了,反是那可恶的柳梦菇不肯,说不报复此仇,以后便无脸见人。几句话,激得邹东瀛也翻了腔。调解的人,回来这般一说,陈太太还在

我家里,急得痛哭流涕,就好像陈学究已被邹东瀛打死了一般。

我也没做摆布处,忽然想到足下练过些把势,平日又和那些练把势的人来往的多,和陈太太说了。她昨夜就要亲自来请,我说她和足下没得交情,只怕请不动,我明早自己去请。可笑陈太太那时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一片搔扒不着情景。说恐足下昨夜不在家中歇宿,今早我来扑个空,逼着要我请人来这里打听。她听得回信在家,才略收了忧戚之容,回湖南同乡会事务所去了。”不肖生笑道:“怪道昨夜有人来问我,今日去不去追悼会。要我到会是没什么不可,不过柳梦菇既请了十多个打手,我一个人,俗话说得好,单丝不成线,不要反误了你们的事。”

康少将道:“不用客气。我那里也临时召集了十多人,只没一个为首的统率,乱糟糟的,决打不过他们。足下去做个为首的,指挥他们,他们的胆,都要壮些。”不肖生笑问道:“这不真成了临阵对敌的行动吗?”康少将也笑道:“他们是这样来,我们自是这样对待。好在我这边的人,都是曾在军队里当过中下级军官的,很见过几次仗火,指挥起来,还容易些。”不肖生听了,心里有些害怕。万一打出了人命,吃连累官司,怎犯得着?当下又碍了情面,不能说不去。正有些为难,康少将已看出来了说道:“尽管去,不妨事的。神田警察署,已托人去说过了。开会的时候,教多派几名警察来监视,让他们先动手,罪便不在我等了。警察说,只要不在街上决斗,会场上相闹的事,就是各文明国也免不了。即是打死了人,没人控告,警察署也不追究。”不肖生不便推诿,只得答应了。康少将说下午着马车来接,不肖生道:“快不要是这般骂人了,我哪一日不在街上跑几点钟?忽然高贵起来,没得给人笑话。”康少将去后,不肖生用过早点,冒雪出外调查了一会,知道柳梦菇

已请齐了十多个打手,在源顺料理店集合,就便午膳。

邹东瀛亲到谭、刘家中,说了无数拜托仰仗的话,将谭、刘请到源顺店。邹东瀛把盏劝酒,也用了谭、刘的计划,买了十多根簿记棒,每人揣着一根。一面在源顺吃喝等候,一面派柳梦菇往来打听,看陈学究已否到会,是不是一个人,或也找了帮手。被柳梦菇探得有康少将出面,派了部下十多名军官,每人带了手枪,拥护陈学究到了会,同不肖生连一个蒲团坐了。

柳梦菇如此这般一报,刘应乾拖了谭先闿一下,起身向邹东瀛道:“不是我二人胆怯,听说有手枪害怕,实因为康少将是我二人的直接长官。既有他出面,我二人如何敢动手?你这里人不少,也。够用的了。”邹东瀛欲待挽留,二人已点头道了声扰,拔步走了。柳梦菇也扯拉不住。

谭、刘二人一走,这十多人就好像捏了头的苍蝇。柳梦菇气忿不过,用激将法说道:“偏是我们不中用,没有他两个,就不敢去?在这神田这样繁盛的地方,有吃雷的胆子也不敢在这里放手枪。你们不要害怕,巴不得他们放枪,只要一声枪响,立刻请他们到警察署去坐坐。越是有康少将出面,越有来头可找。你们都整顿起精神,出风头,显名誉,赚几十块钱图快活,就在这一回。谁敢争先下手的,酬劳的钱加倍,受了伤的,重伤三百块,轻伤一百块。邹先生预备了三千块现洋在此,谁有本领,谁拿了去。”柳梦菇这几句话一说,中了各人的心病,登时勇气倍加,齐声喊情愿替邹先生效死。邹东瀛略高兴了些,对柳梦菇道:“我先去到会,你带着他们随后就来。我见你们上楼,我即抽身回家中准备些酒菜,等你们回来,好一同痛饮。”柳梦菇躬身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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