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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东外史续集》·第四十一章

留东外史续集 不肖生 著

炫学问批评情死办交涉大占上风

却说周撰听了,笑道:“日本鬼常有这一类的事。我前年经过一次,性质和这事一样,我从柏木吴服店买了两百多块钱衣料,送到一家和服裁缝店去缝制,约好时间去取,到期我打发下女去拿,回来说没缝好,过几日,又教下女去,回来仍是说没缝好。我只道那店里忙,索性又等了一个礼拜,我自己跑去问。那店里说才缝好了一件,拿出来给我。我看是一件穿在贴肉的襦袢,心想:日本衣服是最容易缝制的,怎么几件衣缝了半个多月,才缝好了一件襦袢?这襦袢并算不了一件衣服,缝起来手脚快的,不要三四个小时就缝好了。当时觉得有些可疑,口里只不好说出来,是他店里把裁料拿去当了。问他还得多少日子才能缝好,他踌躇了一会道:‘误了期,实在对先生不起。我这里赶快缝制,缝好了,立刻送到先生家里来。’我知道那裁缝不是个无赖的人,料不至完全把我的裁料骗去。他没有抵款,决不敢抽当,大概是发生了特别原故,抵款不曾到手,便逼着他,也是拿不出来的。他若是不肯顾他自己的面子,巴不得你告警察,将事情揭穿了,他倒好搪塞了。警察也不过限期令他交出来。因此我见那裁缝说缝好了立刻送到我家里来,我便不说什么了,后来我也不去催他,又过了十多天,他把衣服缝好送来了,他见我望着他笑,知道我已明白是他抽当

了,所以十多日不去催他,他倒爽利,一五一十的说给我听。

原来是他一个最相关切的朋友,发生了急难的事,求他帮忙,借一百块钱,约了十天归还。他一时手中拿不出,因见只有十天归还,便把我的裁料抽去当了。他那朋友,迟到二十天才将钱还来,遂露出了马脚。他非常感激我没教警察勒逼他,自愿不要一文工钱,我如何肯白教他做呢?”

陈毓笑道:“那裁缝肯这么救朋友的急,倒是一个好人哩。

据周先生看这当店不至于掣骗么?”周撰摇头道:“掣骗不了。当店不是没有资本的人所能开的,其中必有旁的原故。李先生来此不久,日本话听不大清楚,等歇若再不回来,我去瞧瞧就明白了。”陈毓道:“我也疑心是有旁的原故。一个金镯,又值不了一千八百。那当店若是亏了本,周转不来,就应该歇业,不能每日撑开门面,等着人家来逼迫。”

陈蒿笑向何达武道:“你横竖是个有名的铁脚,何不先去鹤卷町瞧瞧,看姐夫的交涉办得怎么样了?周先生且在这里坐着,等你的回信。”何达武笑道:“我这铁脚,是会跑路的铁脚吗?”陈蒿笑道:“做会把势解,可以说得过去,做会跑路解,自然也可说得过去。从这里去鹤卷町,又没多远的路。刚才姐夫去的时候,邀你同去,你就说约了周先生来,不能不等。

此刻周先生已来了,你还等谁呢?”陈毓抢着笑道:“可惜那当店里没有牌九、麻雀,有时,多久去了。”周撰也笑道:“如有牌九、麻雀,当然应去证明铁脚的真正解释。这里就有铁手,也挽留他不住了。”

三个人倒像约齐了似的,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何达武不好意思不去,只得拿了顶帽子,往头上一套,走到大门口,复回身转来,望着周撰道:“你昨夜说了,今日来这里教给我的那件事,就忘记了吗?”周撰听了,愕然了半晌,才点头道:“

呵,那不容易吗?回头来准教给你便了。我又不跑,急怎的?”何达武才答应着去了。

周撰和陈毓姊妹,便坐着清谈起来。周撰的一张嘴,本来死人都可以说活,今日又有意在陈蒿面前逞才,估料着陈蒿一个年轻轻的女学生,纵有知识也是平常,除了在学校里几门普通科学之外,还有什么常识?凡事放开胆量,无中生有,穿凿附会的谈得天花乱坠。果然把个自命有才识的陈蒿,听得渐渐的要将佩服袁世凯的心思,佩服周撰了。周撰这才把富士见楼昨夜的爱情自杀事件,说给陈蒿二人听听,看二人如何评判。

陈毓道:“这女子未勉轻贱一点,怎么会跟着一个商店里的小伙计情死?太不值得!”陈蒿道:“这就难说。只能怪这女子当初不该不慎重。既是到了无可如何的时候,拼着一死,那就无可批评的了。”陈毓道:“是吗,我也就是这个意思,并不是说她不该情死,是说她不该跟着商店里的小伙计情死。身分太不相当,就不值得。”周撰笑道:“为的是身分太不相当,才有情死之必要。身分相当的,也就不会有这种惨事发生了。”

陈蒿问道:“这话怎么讲?他们这情死是因身分不相当发生出来的吗?”周撰道:“虽不能由这一句简单的话概括情死的原因,只是也要占情死原因之一大部分。‘情死’这两个字,在中国是绝少闻见的。丈夫死了,妻子守节的虽也是情死的一种,但那种情死,世人见了,只有好的批评,没有恶的批评,不能与日本之所谓情死者相提并论。日本人之情死,我敢下个武断的评论,纯粹是因两方面不得长久时间,以遂其兽欲之放肆。而相手方之男子,每居于身分不相称之地位,更时时顾虑其所垂青之女子,初心或有更变。盖社会制裁的力量,足以警惕偶为兽欲鼓动,不暇择配的女子,使其于良心上渐次发生羞

恶。再双方苟合既久,女子的家庭无论有夫无夫,必发生相当妨碍,以阻遏女子此种不相应恋爱的长育。如是身分不相称的男子,欲保有神圣的恋爱,至死不变,就除了趁情女子恋奸情热的时候,威胁他同走情死这条路,没第二条路可走。我这话有最容易证明的证据,二位但留神看新闻上所发表的情死案,哪一件不是由男子逼着女子死的?哪一件是曾苟合了一年两年的?哪一个跟着情死的男子,是有财产有身分的?都是些对于自己的生活没多大的希望,才肯为爱情牺牲生命。女子则一半为男子威胁,一半为偏狭的虚荣心所驱使,以情死为美人的好结局。因此日本才时有这种惨剧演了出来。其行为不正当的不待说,我所以常说日本人没真正的爱情,丈夫死了殉节的事,我在日本将近十年了,从没听人说过一次,像这么所谓情死的,倒数见不鲜了。”

陈蒿正要答话,忽听得外面皮靴声响。陈毓起身笑道:“只怕是赎当的回了。”周撰也忙立起身来,见陈毓已抢先开门去了,乘着没人,回头望着陈蒿笑道:“小姐昨夜的酒没喝醉么?”陈蒿也笑着摇了摇头道:“铁脚要你教给他什么,那么急得慌?”周撰正待答话,只见陈毓在前面房里喊道:“周先生请到这里来,看这个日本人来干什么的?”周撰只得出来,见玄关内立着一个三十来岁的日本人,穿一身半旧的青洋服,左手提着一个小皮箱,右手拿着一顶鸟打帽子,望去像个做小买卖的商人。见周撰出来,连忙鞠躬行礼。周撰点了点头,问他找谁来的。他也不答话,就那安放皮靴木履的木箱上,将小皮箱打开,拿出些毛笔、牙粉、樟脑片来,双手捧给周撰道:“这些物品,都是孤儿院制造的,请先生随便拣着买一点,做做好事罢。我这里有东京府知事久保田及警察总监阪原发给的执照,并不是假冒的。”说着将手中的物品放下,又从怀中掬

出一卷执照来,送给周撰看。周撰胡乱看了看说道:“不必看了,你收起罢。这房子住的是中国人,此刻男主人不在家,我是在此作客的,你拿向别家去卖罢。”那日本人听了,也不回言,只望着周撰鞠躬,就说请先生做做好事,买一点罢。周撰没法,拿起毛笔看,是十枝一把,用小绳扎着,问这一把卖多少钱。日本人说二元,周撰掏出钞票看,没有一元一张的,抽了张五元的,教他找。日本人收了钞票,又从箱里拿出些香皂信纸之类,赖着要周撰买。周撰笑道:“你连皮箱给我,都值不了五块钱。好好,把你几扎信纸留在这里,拿了五块钱去罢。”日本人谢了又谢,把信纸递给周撰,提着小皮箱去了。

陈蒿从周撰手里接了纸笔,看了看笑道:“合当这小鬼行时,拿着这值不了三五角钱的东西,硬敲了五块钱去。”周撰道:“这原是一种慈善事业,不能讲值得多少。我是见他纠缠得讨厌,身上又没零钱。”陈蒿笑道:“他运气好,遇着周先生在这里。不然,我姊妹两个也和他闹不清楚,不知道他是干什么来的。”周撰道:“他这种人,纯是一种募化的性质,不愿意给他钱,拒绝他,不许进门,也未尝不可。不过日本人眼光最小,并不必给他多钱,就是三角五角,他也是谢了又谢的接着去了。我听得皮靴响,以为是铁脚和李先生回来了。”陈毓道:“我也是这么想。”

正说着,外面又推得门铃响,只见何达武的声音,在玄关内喊道,“卜先没走么?”周撰连忙答道:“没走,事情怎么了?”何达武已进房来,气喘气急的说道:“小鬼可恶。他自己约了时间,没手镯给人,倒骂老李不该坐在那里逼赎,教老李回来,明日再去取。老李如何肯走呢?正在争闹的时候,恰好我去了。老李听说卜先来了,非常欢喜,教我来请你快去。

老李气得要打那掌柜的了,只因为日本话说不好,怕打出事来,

到警察署占不了上风,极力在那里忍受。卜先你就同我去罢,莫把老李一个人气坏了。”周撰就席上拿帽子戴了,笑道:“哪有说不清楚的事,何至要动手打人?一动手,都输了理了。

走罢,你带我去看看。”陈毓笑道:“说不得要辛苦周先生走一遭。”周撰笑道:“李太太说哪里的话?只要是我力量所得到的事,哪说得上辛苦。”陈蒿跟在后面笑道:“我是要等交涉成了功,才说辛苦的话。不成功,算是白辛苦。”周撰回头望着陈蒿笑道:“小姐放心,交涉不成功,我决不来见小姐了。

留学这么多年,这一点儿小事都办不了,还有脸见人吗?”说笑着,同何达武出来,向鹤卷町走。

何达武笑对周撰道:“你拉拢女人的本领,实在不错,只昨夜一桌酒席,已收很大的效果了。”周撰道:“你怎么知道已收了很大的效果呢?”何达武笑道:“我和她同住在一块儿,怎么不知道?”周撰喜道:“怎么知道的,说给我听看。

我不相信,就有什么表示,给你看出来了。”何达武道:“你不信拉倒,算我没说。”周撰道:“你且说出来,看是怎么回事。”何达武摇头道:“我不说。你要我说,得先教给我的赌诀。”周撰笑道:“你这东西,原来想用这话骗我教你赌诀的。

你这样存心,我一辈子也不教给你了。”何达武笑道:“你一辈子不教给我,我也一辈子不说给你听。”周撰往前走不做声,何达武跟在后面说道:“也难怪你不相信,她对我怎么会有什么表示。但是你万分猜不到,他虽不曾对我有什么表示,却比对我有表示的还要厉害。我一辈子不说给你听,你便一辈子摸不着头脑。”周撰心里虽断定何达武是信口开河的,只是忍不住要问,故意放慢了脚步,等何达武走到切近,“喂”了声道:“铁脚,你只说怎么知道的,以外的话,不说由你。”何达武耸了耸肩头道:“你想问我怎么知道的吗?我说给你听罢,昨

夜她姊妹两个在房里谈话,被我听见了,不比对我表示的还要厉害吗?”周撰道:“真的吗?你若骗我,怎么说?”何达武道:“我若骗你,讨不了好,每赌必输。”

周撰笑道:“既是这么,我教给你的赌诀罢,我这赌诀是六句话,你记清,临场细心体察,但是不宜久恋,恋赌必输。”何达武笑道:“不恋便不成铁脚了。你说罢,我用心记着就是。”周撰道:“赌博最忌执拗,不照宝路,跳宝强做老宝押,老宝强做跳宝押。是这般一执拗,无论有多少的钱,都可输的精光。所以我这赌诀的前四句是:‘见老押老,见跳押跳,不老不跳,忍手为妙。’在赌博场中,头家自然是想赢押家的钱,而押家每每也想赢押家的。因见押家中有一两个赢的多了,望着不服气,自己拿出钱来,和赢钱的押家拼着赌,这名叫‘替头家垫背’,无有不输的。这种赌脚,头家最是欢迎。押家既不能对着押家赌,自然是要对准头家赌。只是要知道做头家的,腾挪躲闪的法子很多,押家要时时留心,见风使舵,才不至为头家作弄。所以赌诀的后两句是:‘先观红黑手,再看头四叫。

’红黑手是专指押家,他是赢钱的红手,只可跟着他走,不可反抗他,不可买他的押注。头家赢了,谓之头叫。‘叫’字就是赢了钱,高兴得叫起来的意思。在头叫的时候,下注宜有分寸,计算看哪方面的押注最轻,就押哪方面,却不可超过对方之押数。一转四叫,就得番转来,赶重方挤下去。若在四叫中发见了老宝,这种机会,须下决心,不妨尽力量做一注,输赢就定在这几宝上,错过了机会,便难得有赢钱的希望了。好,我的赌诀都说给你听了,这下子你要把昨夜听的话告诉我了。”,何达武从身边摸出个日记本,连铅笔交给周撰道:“请你把六句话写在这上面,我好把他读熟。只说一遍,我如何记得。”周撰接了,旋走旋将赌诀写好,递还何达武,催着何达武说。

何达武看了看,揣入怀中,奋步向前走着笑道:“我有了这赌诀,以后赌钱再也不怕输了。”周撰不依道:“你这混帐东西,公然敢骗起我来了。好,你仔细一点,我自有对付你的方法,你不要后悔就是了。”何达武停了步笑道:“你不要急,我说给你听便了。”周撰道:“你走你的,我不希罕你说。哈哈,你在我跟前捣鬼还早呢!你瞧着就是。”说着也掉臂不顾的向前走。

何达武知道周撰是个很厉害的人,不敢认真得罪了,赶着背后央求道:“你如何跟我一般见识?不要生气罢,我详详细细说给你听。以后她姊妹有什么话,我还负报告的责任呢。”

周撰才喜笑道:“你也知道怕么?赶快说罢,不要耽搁了。这里离那当店还有多远?”何达武道:“早呢,那当店离早稻田大学不远,这一带没有当店。昨夜我和你分手回家,他们还没回来。他们步行从饭田町看夜市,买了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到家已近十二点钟了。老李邀我去澡堂洗澡,我懒得去,老李一个人去了。我一边收拾安歇,一边想偷听她姊妹背着老李谈你什么话不。谁知一听,却被我听出有甜头的话来了。你刚才坐的那间房,是老李住的,隔壁一间四叠半席子,是我住的,二姑娘住的房,在厨房隔壁,要走老李房中经过,才能到她房里去。我的房和老李的房,只隔一层纸门。老李一去洗澡,二姑娘就叫我表嫂到她房间里去。我料定必是要说不想我听见的话,我便轻轻将纸门推开,走到老李房里。即听得我表嫂说道:‘你此后和外人同席,酒要少喝一点。你又没酒量,没酒德,喝上三五杯,就把本来面目忘了。你不是不曾上过当的。当着人我又不好多说。’二姑娘带着笑声答道:‘我从那一次喝醉了之后,已决心不再喝酒。今晚不知怎么,一时高兴,不由得又想喝起来了。鳇鱼好吃,拿来下酒,比下饭强呢。’我表嫂

也带着笑声答道:‘鳇鱼是好吃,只是我看那姓周的,贼眉贼眼,对你十足加一的拍马屁,那里存着好心。’二姑娘道:‘那么当然没安着好心,若是铁脚要吃鳇鱼,只怕那姓周的连睬都不睬呢。’”

周撰忍不住笑道:“铁脚,你放屁,平空捏出这些话来哄我。”何达武急道:“乌龟忘八蛋就捏造了半个字,将来你怕问不出的吗?我好意说给你听,你又不信了。”周撰点头笑道:“只要不是捏造的就好。你再往下说罢。”何达武接着说道:“我表嫂听得,打了个哈哈道:‘什么叫留学生,尽是一班色鬼!你瞧着罢,不出十天半月,那姓周的,不是写信来,或托人来求婚,就要当面鼓,对面锣的,向你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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