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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东外史续集》·第四十五章

留东外史续集 不肖生 著

坐汽车两娇娃现世吃料理小篾片镶边

却说汽车在精庐门口停下来,只见陈毓向陈蒿耳边说了几句,陈蒿点头,同下车来。周撰举步向前走,陈蒿在后面喊道:“周先生且停一步。”周撰忙立住,回头问:“小姐有什么事?”陈蒿走近前笑道:“先生不要见笑,我姐夫异常迂腐,他若定不肯去,也就罢了,不用十分勉强他,我先说明一声。他生性是这么的,不是不中抬举,负先生的盛意。”周撰不住点头道:“我理会得。”周撰心里,巴不得李镜泓不在跟前,免得碍眼。明知道李镜泓是个没能力破坏的人,尤可不措意他,因对于陈毓的面子上,才绕道来这里敷衍敷衍。听了陈蒿的话,更是奉行故事了。

何达武抢先跑到精庐,推门进去一看,各处的板门都关了,房中漆黑的不见李镜泓说话。即转身向陈毓笑道:“我们不在家,老李也出去了。房里关得黑洞洞的,我们用不着进去罢!”陈毓道:“他出去为何不锁大门呢?”何达武道:“他知道我们就要回的,若将大门锁了,怎么进去呢?”陈毓摇头道:“他不会这么荒唐。我们又不是没有安放钥匙的地方,历来锁了门,谁先回来谁拿钥匙先开,怎么今日忽然怕锁了门我们不得进去?既到了这里,为什么不上去看看呢?”四人都脱了皮靴进房。陈毓顺手将电灯机扭燃,一看李镜泓已打开铺盖,睡

在房里。陈毓笑道:“你这人真可笑,清天白日是这么睡了,像个什么!还不快起来,周先生特来请你去玩。”李镜泓伸出头来,见周撰立在房里,心里虽一百二十个不高兴,但是不能露在面上,又怕陈毓不答应,说他得罪了朋友,不敢不起来应酬。随即掀开被卧起来,一面披衣,一面和周撰招呼。周撰笑道:“惊了李先生的美睡,很对不起。承李太太和小姐枉顾,我准备了些不中吃的蔬菜,特来请李先生同去,随意吃点。车子在外面等着,请赏脸就同去罢,只是临时口头邀请,不恭的很。”李镜泓散披着衣服,也不束带,望着陈毓说道:“这怎么好呢?我实在有些头痛,所以拿出铺盖来睡了。周先生的好意,你就替我去代表,领他的情罢,我不宜再去外面受风。”

陈毓道:“你若可去,就同去也好,一个人在家里,也闷得慌。”李镜泓道:“我若能出外受风,还待你说,你代表我去罢,我也不留周先生坐了。精神来不及,要睡的很。”陈蒿向周撰努嘴,教他出去的意思,自己先退了出来。周撰便道:“李先生既不适意,请睡下罢,散披着衣,恐怕凉了。并没什么可吃的,倒弄得李先生受了风,添了病症,反为不美。”

李镜泓向周撰告了罪,仍脱了衣,扯开被卧睡了。陈毓心里终觉有些过不去,见周撰三人都不在房里,伏身凑近李镜泓问道:“你真是有些头痛吗?”李镜泓摇摇头道:“我知道你们一去,姓周的必有这些花样闹的,你看何如呢?他的目的我知道,我也不能阻拦老二。不过你得明白一点,你可记得在家里动身的时候,岳母怎生拉着老二的衣,说了些什么话,又如何嘱托你的?你比她年纪大,当说的不能不说。”陈毓道:“她又没有什么,教我怎生说。”李镜泓回过头去,叹了一声道:“此时我也知道是没有什么,等到有了什么的时候,只怕说已迟了呢。”陈毓听了不耐烦,正待抢白两句,陈蒿已在外面喊

道:“姐姐怎么还不来呢,鱼鳔胶住了么?”说得周撰、何达武都大笑起来。陈毓起身应道:“就来了。”回头问李镜泓道:“你自己弄饭吃么?”李镜泓道:“你走了,我就去隔壁小西洋料理店,随便吃几角钱。你听见老二刚才喊你的话么,这也像闺女兼女留学生的声口吗?”陈毓朝着李镜泓脸上一口啐了道:“你管她像不像!你才管得宽哩,管到小姨子身上去了。”说着匆匆走到外面,向周撰陪笑道:“对不起,劳先生久等。”周撰少不得也客气两句。

四人仍照来时的座位,上了汽车,来到精养轩午膳。周撰有意挥霍给心慕浮华的陈蒿看,酒菜无非拣贵重的点买,四人吃了个酒醉饭饱。周撰向汽车夫说了游行十五区的意思,车不必开行太速。周撰在车中,每经过一条街道,必指点说明给陈毓姊妹听。遇了繁盛地方,就叫停车,引着到那些大店家观览。

陈蒿看了心爱的物件,或是问价,或是说这东西好耍子。只要价钱在几十元以内,周撰必悄悄的买了,交给车夫拿着。共买了百多块钱的货物,妆饰品占了大半。观览完了上车,周撰才拿出来,双手递给陈蒿笑道:“小姐说好耍子的,都替小姐买来了。”陈蒿吓了一跳,打开来看,大包小裹,一二十件。陈毓笑道:“周先生这不是胡闹吗?花许多钱,买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处?老二你也太小孩子气了,看了这样也说好,看了那样也说好,害得周先生花了这么些钱。”陈蒿笑道:“我又没教他买,他买好了,我们还不曾知道呢。怪得我吗?东西本来好,我说好又没说错。”何达武掉转身躯来说道:“我就没人买一文钱东西送给我,我看了说好的时候也不少,连那些忘八蛋的店伙,见我衣服穿得平常,我问他们的价,十有九都不睬我。二姑娘我教给你一个法子。”陈蒿道:“什么法子?”何达武笑道:“你二次和卜先同走的时候,专拣贵重的东西说好,

同走得三五次,不发了财吗?”陈蒿猛不防在何达武脸上啐了一口唾沫道:“狗屁。”周撰也在后面叱道:“铁脚,还不替我安静些坐着。”何达武用衣袖揩了脸上唾沫,肩膊一耸,舌头一伸道:“东家发了气,我再不安静些,不仅没有大力士看,汽车都可不许我坐。”三人看了那鬼头鬼脑的样子,都笑起来。

陈蒿将物件裹好,回头向周撰说了声多谢。周撰见陈蒿眉目间表示无限的风情,心里一痛快,周身骨节都觉得软洋洋的。汽车虽开行不甚迅速,但十五区可游行的地方不多,到四点多钟,都游了一遍。就只几处公园,陈毓姊妹都游过一两次,懒得下车。

周撰见汽车正经过神乐坂,即教车夫将车停在坂下等候,拿了两块钱钞票,赏给车夫去吃饭,带了陈毓姊妹同何达武下车。陈蒿问道:“这是什么所在?我们到哪里去?”周撰道:“这叫神乐坂下,上面是一条很热闹的街道,只是路仄,不大好坐汽车。小姐会坐脚踏车么?”陈蒿笑道:“女人家坐什么脚踏车呢?”周撰哈哈笑道:“女子为什么不坐脚踏车?还有专给女子乘坐的脚踏车呢,上下比男子乘坐的容易些。日本女学生,多有乘着上课的。”陈蒿喜道:“我却不曾见过,容易学习么?”周撰道:“像小姐这种活泼身体,只须两三小时,我包管乘着在街上行走。”陈蒿道:“到什么地方学习哩?”

周撰道:“无论什么都可以,到处有租借脚踏车的店子,每家店子后面,都有练习的地方,每小时不过两角钱。”陈蒿望着周撰笑道:“你会坐么?”周撰也笑道:“我若不会坐,也不问你了。”陈毓道:“那东西犯不着坐它,我总觉得危险,稍不留神的时候,不是碰了人家,就给人家碰了。”陈蒿摇头道:“那怕什么?街上来来往往的多少,何尝碰倒过。不留神,就是步行,也有给人碰倒的,那如何说得。既是两三小时可以学

会,我一定要学,将来回中国去,带一辆在身边,又灵巧,又便利,多好呢。”周撰道:“只求能在街上行走,容易极了,我可担任教授。”陈蒿笑道:“不只求能在街上行走,还能上房子吗?”周撰道:“你不曾见过专研究乘脚踏车的,所以这么说。将来有机会,我带你去看一回,就知道了。此时说出来,徒然骇人听闻。”

何达武抢到前面,向周撰说道:“你们说笑着走,把路程只怕忘记了,毕竟打算去哪里哩?”周撰道:“你坐了几点钟的车,才走这几步路,你两只有名的铁脚,就走痛了吗?”何达武道:“脚倒没走痛,你看这条街都走完了。”周撰向两边望了一望,指着前面一家日本料理店道:“我们就到那家去,吃点儿日本料理,权当晚膳。我因时间还早,恐怕她二位吃不下,因此在街上多走几步。”何达武笑道:“既是这么,多走几步也好。我因见你没说明去哪里,怕你贪着说话,把路程忘了。我今日横竖合算,看的也有,吃的也有,只可惜汽车白停在那里,也要按时间计算。若早知道闲逛这么久,何不给我坐着,去看几处朋友,也显得我不是等闲之辈。”陈毓笑问道:“谁把你当等闲之辈,你要拿汽车去压服他哩?”何达武道:“就是平常几个同场玩钱的,最欢喜瞧人不起,很挖苦了我几次。我若是坐了那汽车,到各处走一趟,他们一定你传我,我传你的说何铁脚不知在哪里弄了一注财喜,坐着汽车在街上横冲直撞。下次同他们玩钱,就不敢轻视我了。万一手气不好,把本钱输完了,向他们借垫几个,他们决不敢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硬说不肯。咳,这机会真可惜了。”说得三人笑的肚子痛。

说笑着,已进了料理店。四个下女,列队一般的跪在台阶

上,齐声高呼请进,四人脱了皮靴,下女引到楼上一间八叠席的房内。陈蒿看房中席子都是锦边,陈设也古雅极了。笑向陈毓道:“我只道小鬼的房屋,都是和我们现在住的一样,纸糊篾扎的,原来也有这么富丽的。”周撰答道:“这种房间,哪能算得富丽,这是极普通的。日本式房屋最精致的,建筑费比西式上等房屋有多无少。你看这种露在外面的柱头,不过四五寸的口径,弯弯曲曲的,不像一根成材的木料。试问问价值看,每根不过一丈来长,最好的须两千元,次等的都是千多。这地方凹进一叠席子,名叫床间。日本人造房子对于这床间最要紧,你们看铺在底下的这块木板,好的也得上千。普通人住的房子,这地方也是席子的居多,间有铺木板的,都是两块镶起来,就有整块的,也不是好木料。这种门,名叫唐纸。普通都是印花纸糊的,不值多少钱。最上等的我虽没有见过,但据日本绅士说,一扇门有值五百元以上的。你们大概计算计算,不比西式房子还贵吗?”陈蒿道:“既花这么些钱,为什么不造西式房子,要造出这些和鸡埘差不多的房子来住呢?”周撰道:“日本人起居习惯,是这种鸡埘般的房子便利,房屋一更改,衣服器具一切,都得更改。所谓积重难反,不是容易的事。并且日本地震极多,每月震得很厉害的,像这日本式的房屋,哪怕高至三四层,因做得合缝,几方面互相牵掣了,能受极强的震荡,纵不幸坍塌下来,而全体都系木质,横七竖八的撑架住了,人在里面多能保得性命。不比西式房屋,一坍塌便贴地坍塌了,住在里面的人,不独保不了性命,还要压成肉泥。”何达武听得不愿意了,咧了声道:“卜先,下女站在这里半天了,你也不点菜,只顾说话。看你把大家的肚子说得饱么?”周撰道:“你这铁脚专捣乱,下女什么时候在这里站了半天?我看你是饿伤了。好,我们就坐下来点菜罢。”,四人都就蒲团坐下,

下女捧过菜单来,周撰让陈毓先点。陈毓道:“先生再不要客气了罢,我们都没吃过日本料理,也不知道哪样能吃,随先生的意,点几样便了。”周撰知是实话,便不再让。陈蒿却从周撰手中接过菜单笑道:“我虽没吃过,倒不可不见识见识。”

一看菜单上,尽是写的假名,一样也看不出是什么菜来。提起对周撰身上一掼,赌气不看丁。周撰拾起来笑道:“留学生吃日本料理,能在菜单上,说得出十样莱的,一百人中恐怕不到三五个人。”陈毓道:“什么原故?”周撰拿起铅笔,一边开菜,一边答道:“没有什么原故,就是日本料理不中吃,没人愿意研究。都不过偶然高兴,如我们今天一样,吃了之后,谁还记得菜单上写着什么,是什么菜呢?”周撰写好,交给下女去了。

不一会,下女端出一大盘生鱼来。陈蒿见盘内红红绿绿,很好看的样子。一看许多生竹叶,插在几片萝卜上,和红色的生鱼映射起来,倒也好看。问周撰道:“这生鱼片,是穿了吃么?”周撰笑道:“就这么吃,这是日本料理中最可究的菜。”陈毓道:“不腥吗?”周撰道:“倒好,没腥气。请试一片就知道了。”陈毓姊妹都不肯试,周撰问何达武吃过么?何达武摇头笑道:“我也是和尚做新郎,初试第一回。”周撰笑着拿筷子夹了一片,先沾了些芥末,再沾了些酱油,三人望着他往口里一送,吃得很有滋味的样子。何达武登时也夹一片,照样吃了,连连咂嘴说好吃。陈毓姊妹便也大家吃起来。下女又端了一盘生牛肉进来,陈蒿笑道:“怎么尽是生的,牛肉也可生吃吗?”周撰道:“牛肉原可以生吃,但不是这么吃的。这是用铁锅临时烧了吃,还有火炉、铁锅不曾拿来。”正说着,随后进来一个下女,捧着火炉、铁锅之类。陈蒿看那铁锅只有五六寸大小,锅底是坦平的,下女把锅安在火炉上,放入桌之

当中,用筷子从牛肉盘内夹了一块牛油,在锅内绕了几转,略略烧出了些油,便将酱油倾了下去,把盘内的牛肉,一片一片夹入锅内,加上些洋葱,拿出四个鸡蛋,四个小饭碗,每碗内打一个蛋,分送到各人面前。陈蒿道:“这生蛋怎么吃?”周撰道:“等牛肉烧熟了,卤这蛋吃,比不卤的嫩多了。”陈蒿摇头笑道:“小鬼和生番差不多,怎么也不嫌腥气。”周撰替三人斟上酒道:“腥气却没有,不过和中国料理比起来,滋味就差远了。请就吃罢,煮老了不好吃。”陈毓笑道:“牛肉哪这么容易熟?你们看上面还有血呢。”周撰先将饭碗里的蛋搅散,拣陈毓指点说有血的,夹着在蛋内转了一转,咀嚼起来。

何达武看了,哪忍得住,也不管生熟,一阵乱吃。陈毓姊妹终觉吃不来,随便吃了一点,即停了不吃。周撰心里很过不去,教下女添了几样,二人也尝尝就不吃了。周撰道:“日本料理,除牛锅、生鱼外,实在没可吃的东西了。二位既吃不来,我们立刻改到西洋料理店去吃罢!”陈蒿摆手道:“罢了,日本的西洋料理,我已领教过了,也没吃得上口的。我们胡乱用点饭,充充饥罢。”周撰只得教下女开饭来,弄了些酱菜,姊妹两个倒爷吃了一碗。

开了帐来,八块多钱。陈毓看了吐舌道:“岂有此理,吃中国料理,有这多钱,可以吃普通翅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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