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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周列国志》·第二十一回 管夷吾智辨俞儿 齐桓公兵定孤竹

清朝 东周列国志 蔡元放 著

话说山戎乃北戎之一种,国于令支,亦曰离支。其西为燕,其东南为齐鲁,令支界于三国之间,恃其地险兵强,不臣不贡,屡犯中国。先时曾侵齐界,为郑公子忽所败。至是闻齐侯图伯,遂统戎兵万骑,侵扰燕国,欲绝其通齐之路。燕庄公抵敌不住,遣人走间道告急于齐。

齐桓公问于管仲,管仲对曰:“方今为患,南有楚,北有戎,西有狄,此皆中国之忧,盟主之责也。即戎不病燕,犹思膺之;况燕人被师,又求救乎?”桓公乃率师救燕。

师过济水,鲁庄公迎之于鲁济。桓公告以伐戎之事,鲁侯曰:“君剪豺狼,以靖北方,敝邑均受其赐,岂惟燕人?寡人愿索敝赋以从。"桓公曰:“北方险远之地,寡人不敢劳君玉趾。若遂有功,君之灵也。不然,而借兵于君未晚。"鲁侯曰:“敬诺。"

桓公别了鲁侯,望西北进发。

却说令支子名密卢,蹂躏燕境,已及二月,掳掠子女,不可胜计。闻齐师大至,解围而去。桓公兵至蓟门关,燕庄公出迎,谢齐侯远救之劳,管仲曰:“山戎得志而去,未经挫折,我兵若退,戎兵必然又来。不如乘此伐之,以除一方之患可也。"桓公曰:“善。"

燕庄公请率本国之兵为前队。桓公曰:“燕方经兵困,何忍复令冲锋?君姑将后军,为寡人声势足矣。"

燕庄公曰:“此去东八十里,国名无终,虽戎种,不附山戎,可以招致,使为向导。"桓公乃大出金帛,遣公孙隰朋召之。无终子即遣大将虎儿斑,率领骑兵二千,前来助战。桓公复厚赏之,使为前队。

约行将二百里,桓公见山路逼险,问于燕伯。燕伯曰:“此地名葵兹,乃北戎出入之要路也。"桓公与管仲商议,将辎重资粮,分其一半,屯聚于葵兹。令士卒伐木筑土为关,留鲍叔牙把守,委以转运之事。休兵三日,汰下疲病,只用精壮,兼程而进。

却说令支子密卢闻齐兵来伐,召其将速买计议。速买曰:“彼兵远来疲困,乘其安营未定,突然冲之,可获全胜”。密卢与之三千骑。速买传下号令,四散埋伏于山谷之中,只等齐兵到来行事。

虎儿斑前队先到,速买只引百余骑迎敌,虎儿斑奋勇,手持长柄铁瓜锤,望速买当头便打。速买大叫:"且慢来。"亦挺大杆刀相迎。略斗数合,速买诈败,引入林中,一声呼哨,山谷皆应,把虎儿斑之兵,截为二段。虎儿斑死战,马复被伤,束手待缚。恰遇齐侯大军已到,王子成父大逞神威,杀散速买之兵,将虎儿斑救出,速买大败而去。虎儿斑先领戎兵,多有损折,来见桓公,面有愧色。桓公曰:“胜负常事,将军勿以为意”。乃以名马赐之,虎儿斑感谢不已。

大军东进三十里,地名伏龙山,桓公和燕庄公结寨于山上,王子成父、宾须无立二营于山下。皆以大车联络为城,巡警甚严。

次日,令支子密卢亲自带领速买,引著骑兵万余,前来挑战。一连冲突数次,皆被车城隔住,不能得入。延至午后,管仲在山头望见戎兵渐渐稀少,皆下马卧地,口中谩骂,管仲抚虎儿斑之背曰:“将军今日可雪耻也”。虎儿斑应诺,车城开处,虎儿斑引本国人马飞奔杀出。

隰朋曰:“恐戎兵有计”。管仲曰:“吾已料之矣。"即命王子成父率一军出左,宾须无率一军出右,两路接应,专杀伏兵。

原来山戎惯用埋伏之计,见齐兵坚壁不动,乃伏兵于谷中,故意下马谩骂,以诱齐兵。虎儿斑马头到处,戎兵皆弃马而奔。虎儿斑正欲追赶,闻大寨鸣金,即时勒马而回。密卢见虎儿斑不来追赶,一声呼哨,招引谷中人马,指望悉力来攻,却被王子成父和宾须无两路兵到,杀得七零八落,戎兵又大败而回,干折了许多马匹。

速买献计曰:“齐欲进兵,必由黄台山谷口而入。吾将木石擂断,外面多掘坑堑,以重兵守之,虽有百万之众,不能飞越也。伏龙山二十余里皆无水泉,必仰汲于濡水。若将濡流坝断,彼军中乏水饮,必乱,乱则必溃。吾因溃而乘之,无有不胜。一面再遣人求救于孤竹国,借兵助战,此万全之策也。”密卢大喜,依计而行。

却说管仲见戎兵退后,一连三日不见动静,心下怀疑,使谍者探听。回言:“黄台山大路已断塞了。"管仲乃召虎儿斑问曰:“尚有别径可入否?"虎儿斑曰:“此去黄台山不过十五里,便可以直捣其国,若要寻别径,须从西南打大宽转,由芝麻岭抄出青山口,复转东数里,方是令支巢穴。但山高路险,车马不便转动耳”。正商议间,牙将连挚禀道:“戎主断吾汲道,军中乏水,如何?"虎儿斑曰:“芝麻岭一派都是山路,非数日不到,若无水携载,亦自难往。”

桓公传令,教军士凿山取水,先得水者重赏。公孙隰朋进曰:“臣闻蚁穴居知水,当视蚁蛭处掘之。”军士各处搜寻,并无蚁蛭,又来禀复。隰朋曰:“蚁冬则就暖。居山之阳;夏则就凉,居山之阴。今冬月,必于山之阳,不可乱掘。"军士如其言,果于山腰掘得水泉,其味清洌。桓公曰:“隰朋可谓圣矣。"因号其泉曰圣泉,伏龙山改为龙泉山。

军中得水,欢呼相庆。密卢打听得齐军未尝乏水,大骇曰:“中国岂有神助耶?"速买曰:“齐兵虽然有水,然涉远而来,粮必不继。吾坚守不战,彼粮尽自然退矣。"密卢从之。

管仲使宾须无假托转回葵兹取粮,却用虎儿斑领路,引一军取芝麻岭进发,以六日为期;却教牙将连挚,日往黄台山挑战,以缀密卢之兵,使之不疑。如此六日,戎兵并不接战。管仲曰:“以日计之,宾将军西路将达矣,彼既不战,我不可以坐守。"乃使士卒各负一囊,实土其中,先使人驾空车二百乘前探,遇堑坑处,即以土囊填满。大军直至谷口,发声喊,齐将木石搬运而进。

密卢自以为无患,日与速买饮酒为乐。忽闻齐军杀入,连忙跨马迎敌,未及交锋,戎兵报:“西路又有敌军杀到。"速买知小路有失,无心恋战,保著密卢望东南而走。宾须无追赶数里,见山路崎岖,戎人驰马如飞,不及而还。马匹器仗,牛羊帐幕之类,遗弃无算,俱为齐有。夺还燕国子女,不可胜计。

令支国人,从未见此兵威,无不箪食壶浆,迎降于马首,桓公一一抚慰,吩咐不许杀戮降夷一人,戎人大悦。桓公召降戎问曰:“汝主此去,当投何国?"降戎曰:“我国与孤竹为邻,素相亲睦,近亦曾遣人乞师未到,此行必投孤竹也!”桓公问孤竹强弱并路之远近,降戎曰:“孤竹乃东南大国,自商朝便有城郭。从此去约百余里,有溪名曰卑耳,过溪便是孤竹界内,但山路险峻难行耳。"桓公曰:“孤竹党山戎为暴,既在密迩,宜前讨之。"适鲍叔牙遣牙将高黑运干糒五十车到,桓公即留高黑军前听用。于降戎中挑选精壮千人,付虎儿斑帐下,以补前损折之数,休兵三日,然后起程。

再说密卢等行至孤竹,见其主答里呵,哭倒在地,备言:“齐兵恃强,侵夺我国,意欲乞兵报仇。"答里呵曰:“俺这里正欲起兵相助,因有小恙,迟这几日,不意你吃了大亏。此处有卑耳之溪,深不可渡。俺这里将竹筏尽行拘回港中,齐兵插翅亦飞不过。俟他退兵之后,俺和你领兵杀去,恢复你的疆土,岂不稳便?"大将黄花元帅曰:“恐彼造筏而渡,宜以兵守溪口,昼夜巡行,方保无事。"答里呵曰:“彼若造筏,吾岂不知?"遂不听黄花之言。再说齐桓公大军起程,行不十里,望见顽山连路,怪石嵯峨,草木蒙茸,竹箐塞路,有诗为证:

盘盘曲曲接青云,怪石嵯岈路不分。

任是胡儿须下马,还愁石窟有山君。

管仲教取硫黄焰硝引火之物,撒入草树之间,放起火来,咇咇剥剥,烧得一片声响,真个草木无根,狐兔绝影,火光透天,五日夜不绝。火熄之后,命凿山开道,以便进车,诸将禀称:“山高且险,车行费力!”管仲曰:“戎马便于驱驰,惟车可以制之!"乃制上山下山之歌,使军人歌之。“上山歌”曰:山嵬嵬兮路盘盘,木濯濯兮顽石如栏。

云薄薄兮日生寒,我驱车兮上山元。

风伯为驭兮俞儿操竿,如飞鸟兮生羽翰,

跋彼山巅兮不为难!

“下山歌”曰:

上山难兮下山易,轮如环兮蹄如坠。

声辚辚兮人吐气,历几盘兮顷刻而平地。

捣彼戎庐兮消烽燧,勒勋孤竹兮亿万世!人夫唱起歌来,你唱我和,轮转如飞。桓公与管仲隰朋等,登卑耳之巅,观其上下之势。桓公叹曰:“寡人今日知人力可以歌取也!”管仲对曰:“臣昔在槛车之时,恐鲁人见追,亦作歌以教军夫,乐而忘倦,遂有兼程之功!"桓公曰:“其故何也?"对曰:“凡人劳其形者疲其神,悦其神者忘其形!"桓公曰:“仲父通达人情,一至于此!"

于是催趱车徒,一齐进发,行过了几处山头,又上一岭,只见前面大小车辆,俱壅塞不进。军士禀称:“两边天生石壁,中间一径,止容单骑,不通车辆!"桓公面有惧色,谓管仲曰:“此处倘有伏兵,吾必败矣!"

正在踌躇,忽见山凹里走出一件东西来,桓公睁眼看之,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约长一尺有余,朱衣玄冠,赤著两脚,向桓公面前再三拱揖,如相迓之状,然后以右手抠衣,竟向石壁中间疾驰而去。桓公大惊,问管仲曰:“卿有所见乎?"管仲曰:“臣无所见!"桓公述其形状,管仲曰:“此正臣所制歌词中‘俞儿’者是也!”桓公曰:“俞儿若何?"管仲曰:“臣闻北方有登山之神,名曰‘俞儿’,有霸王之主则出见,君之所见,其殆是乎!拱揖相迓者,欲君往伐也;抠衣者,示前有水也;右手者,水右必深,教君以向左也!”髯翁有诗论管仲识“俞儿”之事,诗云:

《春秋》典籍数而知,仲父何从识“俞儿”

岂有异人传异事,张华《博物》总堪疑。

管仲又曰:“既有水阻,幸石壁可守,且屯军山上,使人探明水势,然后进兵!"探水者去之良久,回报:“下山不五里,即卑耳溪,溪水大而且深,虽冬不竭,原有竹筏以渡,今被戎主拘收矣,右去水愈深,不啻丈余,若从左而行,约去三里,水面虽阔而浅,涉之没不及膝!"桓公抚掌曰:“俞儿之兆验矣!"燕庄公曰:“卑耳溪不闻有浅处可涉,此殆神助君侯成功也!"桓公曰:“此去孤竹城,有路多少?"燕庄公曰:“过溪东去,先团子山,次马鞭山,又次双子山,三山连络,约三十里,此乃商朝孤竹三君之墓;过了三山,更二十五里,便是无棣城,即孤竹国君之都也。”虎儿斑请率本部兵先涉,管仲曰:“兵行一处,万一遇敌,进退两难,须分两路而行。”乃令军人伐竹,以藤贯之,顷刻之间,成筏数百,留下车辆,以为载筏,军士牵之。下了山头,将军马分为两队:王子成父同高黑引着一军,从右乘筏而渡为正兵;公子开方、竖貂随著齐桓公亲自接应。宾须无同虎儿斑引著一军,从左涉水而渡为奇兵,管仲同连挚随著燕庄公接应。俱于团子山下取齐。

却说答里呵在无棣城中,不知齐兵去来消息,差小番到溪中打听,见满溪俱是竹筏,兵马纷纷而渡,慌忙报知城中,答里呵大惊,即令黄花元帅率兵五千拒敌,密卢曰:“俺在此无功,愿引速买为前部。”黄花元帅曰:“屡败之人,难与同事。”跨马径行。

答里呵谓密卢曰:“西北团子山,乃东来要路,相烦贤君臣把守,就便接应,俺这里随后也到。”密卢口虽应诺,却怪黄花元帅轻薄了他,心中颇有不悦之意。

却说黄花元帅兵未到溪口,便遇了高黑前队,两下接住厮杀。高黑战黄花不过,却待要走,王子成父已到,黄花撇了高黑,便与王子成父厮杀,大战五十余合,不分胜负。后面齐侯大军俱到,公子开方在右,竖貂在左,一齐卷上,黄花元帅心慌,弃军而走。五千人马,被齐兵掩杀大半,余者尽降。黄花单骑奔逃,将近团子山,见兵马如林,都打著齐、燕、无终三国旗号,乃是宾须无等涉水而渡,先据了团子山了。黄花不敢过山,弃了马匹,扮作樵采之人,从小路爬山得脱。

齐桓公大胜,进兵至团子山,与左路军马做一处列营,再议征进。却说密卢引军刚到马鞭山,前哨报道:“团子山已被齐兵所占。”只得就马鞭山屯扎。

黄花元帅逃命至马鞭山,认做自家军马,投入营中,却是密卢。密卢曰:“元帅屡胜之将,何以单身至此?”黄花羞惭无极,索酒食不得,与以炒麦一升,又索马骑,与之漏蹄。黄花大恨,回至无棣城,见答里呵,请兵报仇。

答里呵曰:“吾不听元帅之言,以至如此。”黄花曰:“齐侯所恨,在于令支,今日之计,惟有斩密卢君臣之首,献于齐君,与之讲和,可不战而退。”答里呵曰:“密卢穷而归我,何忍卖之。”宰相兀律古进曰:“臣有一计,可以反败为攻。”答里呵问:“何计?”兀律古曰:“国之北有地名曰旱海,又谓之迷谷,乃砂碛之地,一望无水草,从来国人死者,弃之于此,白骨相望,白昼常见鬼;又时时发冷风,风过处,人马俱不能存立,中人毛发辄死;又风沙刮起,咫尺不辨。若误入迷谷,谷路纡曲难认,急不能出,兼有毒蛇猛兽之患。诚得一人诈降,诱至彼地,不须厮杀,管取死亡八九,吾等整顿军马,坐待其敝,岂非妙计?”答里呵曰:“齐兵安肯至彼乎?”兀律古曰:“主公同宫眷暂伏阳山,令城中百姓,俱往山谷避兵,空其城市。然后使降人告于齐侯,只说:‘吾主逃往砂碛借兵。’彼必来追赶,堕吾计矣。"黄花元帅欣然愿往,更与骑兵千人,依计而行。

黄花元帅在路思想:"不斩密卢之首,齐侯如何肯信?若使成功,主公亦必不加罪。"遂至马鞭山来见密卢。

却说密卢正与齐兵相持未决,且喜黄花救兵来到,欣然出迎。黄花出其不意,即于马上斩密卢之首。速买大怒,绰刀上马来斗黄花。两家军兵,各助其主,自相击斗,互有杀伤。速买料不能胜,单刀独马,径奔虎儿斑营中投降,虎儿斑不信,叱军士缚而斩之。可怜令支国君臣,只因侵扰中原,一朝俱死于非命,岂不哀哉?史官有诗云:

山有黄台水有濡,周围百里令支居。

燕山卤获今何在,国灭身亡可叹吁!

黄花元帅并有密卢之众,直奔齐军,献上密卢首级,备言:“国主倾国逃去砂碛,与外国借兵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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