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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周列国志》·第七十二回 棠公尚捐躯奔父难 伍子胥微服过昭关

清朝 东周列国志 蔡元放 著

话说伍员字子胥,监利人,生得身长一丈,腰大十围,眉广一尺,目光如电,有扛鼎拔山之勇,经文纬武之才。乃世子太师连尹奢之子,棠君尚之弟。尚与员俱随其父奢于城父。鄢将师奉楚平王之命,欲诱二子入朝,先见了伍尚,因请见员。

尚乃持父手书入内,与员观看,曰:“父幸免死,二子封侯,使者在门,弟可出见之。"员曰:“父得免死,已为至幸。二子何功,而复封侯,此诱我也。往必见诛!"尚曰:“父见有手书,岂相诳哉?"员曰:“吾父忠于国家,知我必欲报仇,故使并命于楚,以绝后虑。"尚曰:“吾弟乃臆度之语。万一父书果是真情,吾等不孝之罪何辞?"员曰:“兄且安坐,弟当卜其吉凶。"

员布卦已毕,曰:“今日甲子日,时加于巳,支伤日下,气不相受,主君欺其臣,父欺其子。去且就诛,何封侯之有哉?"尚曰:“非贪侯爵,思见父耳。"员曰:“楚人畏吾兄弟在外,必不敢杀吾父,兄若误往,是速父之死也!”尚曰:“父子之爱,恩从中出。若得一面而死,亦所甘心!"于是伍员乃仰天叹曰:“与父俱诛,何益于事?兄必欲往,弟从此辞矣!”尚泣曰:“弟将何往?"员曰:“能报楚者,吾即从之。"尚曰:“吾之智力,远不及弟,我当归楚,汝适他国。我以殉父为孝,汝以复仇为孝。从此各行其志,不复相见矣!”

伍员拜了伍尚四拜,以当永诀。尚拭泪出见鄢将师,言:“弟不愿封爵,不能强之。"将师只得同伍尚登车。既见平王,王并囚之。伍奢见伍尚单身归楚,叹曰:“吾固知员之不来也!”

无极复奏曰:“伍员尚在,宜急捕之,迟且逃矣。"平王准奏,即遣大夫武城黑领精卒二百人,往袭伍员。员探知楚兵来捕己,哭曰:“吾父兄果不免矣!”乃谓其妻贾氏曰:“吾欲逃奔他国,借兵以报父兄之仇,不能顾汝,奈何?"贾氏睁目视员曰:“大丈夫含父兄之怨,如割肺肝,何暇为妇人计耶,子可速行,勿以妾为念!"遂入户自缢。伍员痛哭一场,藁葬其尸,即时收拾包裹,身穿素袍,贯弓佩剑而去。

未及半日,楚兵已至,围其家,搜伍员不得,度员必东走,遂命御者疾驱追之。约行三百里,及于旷野无人之处。员乃张弓布矢,射杀御者,复注矢欲射武城黑。黑惧,下车欲走。伍员曰:“本欲杀汝,姑留汝命归报楚王,欲存楚国宗祀,必留我父兄之命。若其不然,吾必灭楚,亲斩楚王之头,以泄吾恨。"

武城黑抱头鼠窜,归报平王,言:“伍员已先逃矣!”平王大怒,即命费无极押伍奢父子于市曹斩之。临刑,伍尚唾骂无极,“谗言惑主,杀害忠良!"伍奢止曰:“见危授命,人臣之职,忠佞自有公论,何以詈为?但员儿不至,吾虑楚国君臣,自今以后,不得安然朝食矣!”言罢,引颈受戮。百姓观者,无不流涕。是日天昏日暗,悲风惨冽。史臣有诗云:

惨惨悲风日失明,三朝忠裔忽遭坑。

楚庭从此皆谗佞,引得吴兵入郢城。平王问:“伍奢临刑有何怨言?"无极曰:“并无他语,但言伍员不至,楚国君臣不能安食也。"平王曰:“员虽走,必不远,宜更追之。"乃遣左司马沈尹戍率三千人,穷其所往。

伍员行及大江,心生一计,将所穿白袍,挂于江边柳树之上,取双履弃于江边,足换芒鞋,沿江直下。沈尹戍追至江口,得其袍履,回奏:"伍员不知去向。"无极进曰:“臣有一计,可绝伍员之路。"王问:“何计?"无极对曰:“一面出榜四处悬挂,不拘何人,有能捕获伍员来者,赐粟五万石,爵上大夫;容留及纵放者,全家处斩。诏各路关津渡口,凡来往行人,严加盘诘。又遣使遍告列国诸侯,不得收藏伍员。彼进退无路,纵一时不能就擒,其势已孤,安能成其大事哉?"

平王悉从其计,画影图形,访拿伍员,各关隘十分紧急。

再说伍员沿江东下,一心欲投吴国,奈路途遥远,一时难达。忽然想起:"太子建逃奔宋国,何不从之?"遂望睢阳一路而进。行至中途,忽见一簇车马前来,伍员疑是楚兵截路,不敢出头,伏于林中察之,乃故人申包胥也,与员有八拜之交,因出使他国回转,在此经过。伍员趋出,立于车左。包胥慌忙下车相见,问:“子胥何故独行至此?"伍员把平王枉杀父兄之事,哭诉一遍。包胥闻之,恻然动容,问曰:“子今何往?"员曰:“吾闻‘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吾将奔往他国,借兵伐楚,生嚼楚王之肉,车裂无极之尸,方泄此恨。”包胥劝曰:“楚王虽无道,君也;子累世食其禄,君臣之分定矣。奈何以臣而仇君乎?"员曰:“昔桀、纣见诛于其臣,惟无道也!楚王纳子妇,弃嫡嗣,信谗佞,戮忠良,吾请兵入郢,乃为楚国扫荡污秽,况又有骨肉之仇乎?若不能灭楚,誓不立于天地之间!”包胥曰:“吾欲教子报楚,则为不忠;教子不报,又陷子于不孝。子勉之!行矣!朋友之谊,吾必不漏泄于人。然子能覆楚,吾必能存楚;子能危楚,吾必能安楚。"伍员遂辞包胥而行。不一日,到了宋国,寻见了太子建,抱头而哭,各诉平王之过恶。员曰:“太子曾见宋君否?”建曰:“宋国方有乱,君臣相攻,吾尚未通谒也!"

却说宋君名佐,乃宋平公嬖妾之子。平公听寺人伊戾之谗,杀太子痤而立佐。周景王十三年,平公薨,佐嗣立,是为元公。元公为人,貌丑而性柔,多私无信,恶世卿华氏之强,与公子寅、公子御戎、向胜、向行等,谋欲除去之。向胜泄其谋于向宁。宁与华向、华定、华亥相善,谋先期作乱,华亥乃伪为有疾,群臣皆来问疾,华亥执公子寅与御戎杀之,囚向胜、向行于仓廪之中。元公闻之,亟驾车亲至华氏之门,请释二向。华亥并劫元公,索要世子及亲臣为质,方从其请。元公曰:“周、郑交质,自昔有之,寡人以世子质于卿家,卿之子亦应质于寡人!"

华氏商议,将华亥之子无慼、华定之子启、向宁之子向罗,质于公所,元公亦召世子栾,与母弟辰、公子地,质于华亥之家,华亥始释向胜、向行,从元公还朝。

元公与夫人心念世子栾,每日必至华氏,视世子食毕方归,华亥嫌其不便,欲送世子归宫,元公甚喜,向宁不肯曰:“所以质太子者,惟不信也,若质去,祸必至矣!"元公闻华亥中悔,大怒,召大司马华费遂,将师甲攻华氏,费遂对曰:“世子在彼,君不念耶?”元公曰:“死生有命,寡人不能忍其耻辱!"费遂曰:“君意既决,老臣安敢庇其私族,以违君命哉?”即日整顿兵甲,元公遂将所质华无慼、华启、向罗,尽皆斩首,将攻华氏。华登素善于华亥,奔往告之,华亥忙集家甲迎战,兵败,向宁欲杀世子。华亥曰:“得罪于君,又杀君子,人将议我!"乃尽归其质,与其党出奔陈国。

华费遂有三子,长华豸区,次华多僚,华登其第三子也。多僚与豸区素不睦,因华氏之乱,谮于元公,言:“华豸区实与亥、定同谋,今自陈召之,将为内应!"元公信之,使寺人宜僚告于费遂。费遂曰:“此必多僚谮言也,君既疑豸区,则请逐之!"华豸区之家臣张匄,微闻其事,讯于宜僚,宜僚不肯言,张匄拔剑在手,曰:“汝若不言,吾即杀汝!"宜僚惧,尽吐其实,张匄报于华豸区,请杀多僚。华豸区曰:“登出奔,已伤司马之心矣,吾兄弟复相残,何以自立,吾将避之!"

华豸区往辞其父,张匄从行,恰好费遂自朝中出,多僚为之御车,张匄一见,怒气勃发,拔佩剑砍杀多僚,劫华费遂同出卢门,屯于南里,使人至陈,招回华亥、向宁等一同谋叛。

宋元公拜乐大心为大将,率兵围南里,华登如楚借兵,楚平王使薳越帅师来救华氏,伍员闻楚师将到,曰:“宋不可居矣!"乃与太子建及其母子,西奔郑国。有诗为证:

千里投人未息肩,卢门金鼓又喧天。

孤臣孽子多颠沛,又向荥阳快著鞭。

楚兵来救华氏,晋顷公亦率诸侯救宋,诸侯不欲与楚战,劝宋解南里之围,纵华亥、向宁等出奔楚国。两下罢兵,此是后话。

是时郑上卿公孙侨新卒。郑定公不胜痛悼,素知伍员乃三代忠臣之后,英雄无比;况且是时晋、郑方睦,与楚为仇,闻太子建之来,甚喜,使行人致馆,厚其廪饩,建与伍员每见郑伯,必哭诉其冤情。郑定公曰:“郑国微兵寡,不足用也。子欲报仇,何不谋之于晋?"世子建留伍员于郑,亲往晋国,见晋顷公,顷公叩其备细,送居馆驿,召六卿共议伐楚之事。

哪六卿?魏舒、赵鞅、韩不信、士鞅、荀寅、荀跞。时六卿用事,各不相下,君弱臣强,顷公不能自专。就中惟魏舒、韩不信有贤声,余四卿皆贪权怙势之辈,而荀寅好赂尤甚。郑子产当国,执礼相抗,晋卿畏之;及游吉代为执政,荀寅私遣人求货于吉,吉不从,由是寅有恶郑之心。至是,密奏顷公曰:“郑阴阳晋、楚之间,其心不定,非一日矣,今楚世子在郑,郑必信之,世子能为内应,我起兵灭郑,即以郑封太子,然后徐图灭楚,有何不可?"顷公从其计,即命荀寅以其谋私告世子建,建欣然诺之。

建辞了晋顷公,回至郑国,与伍员商议其事,员谏曰:“昔秦将杞子、杨孙谋袭郑国,事既不成,窜身无所。夫人以忠信待我,奈何谋之,此侥幸之计,必不可!”建曰:“吾已许晋君臣矣!”员曰:“不为晋应,未有罪也;若谋郑,则信义俱失,何以为人?子必行之,祸立至矣!”

建贪于得国,遂不听伍员之谏,以家财私募骁勇,复交结郑伯左右,冀其助己,左右受其贿赂,转相要结。因晋国私遣人至建处,约会日期,其谋渐泄,遂有人密地投首,郑定公与游吉计议,召太子建游于后圃,从者皆不得入。三杯酒罢,郑伯曰:“寡人好意容留太子,不曾怠慢,太子奈何见图?"建曰:“从无此意。"定公使左右面质其事,太子建不能讳,郑伯大怒,喝令力士,擒建于席上,斩之,并诛左右受赂不出首者二十余人。

伍员在馆驿,忽然肉跳不止,曰:“太子危矣!”少顷,建从人逃回驿中,言太子被杀之事,伍员即时携建子胜出了郑城,思量无路可奔,只得往吴国逃难。髯翁有诗,单咏太子建自取杀身之祸,诗云:

亲父如仇隔釜鬵,郑君假馆反谋侵。

人情难料皆如此,冷尽英雄好义心。

再说伍员同公子胜,惧郑国来追,一路昼伏夜行,千辛万苦,不必细述。

行过陈国,知陈非驻足之处,复东行数日,将近昭关。那座关在小岘山之西,两山并峙,中间一口,为庐、濠往来之冲,出了此关,便是大江,通吴的水路了,形势险隘,原设有官把守,近因盘诘伍员,特遣右司马薳越带领大军驻扎于此。伍员行至历阳山,离昭关约六十里之程,偃息深林,徘徊不进。忽有一老父携杖而来,径入林中,见伍员,奇其貌,乃前揖之,员亦答礼,老父曰:“君能非伍氏子乎?”员大骇曰:“何为问及于此?"老父曰:“吾乃扁鹊之弟子东皋公也,自少以医术游于列国,今年老,隐居于此。数日前,薳将军有小恙,邀某往视,见关上悬有伍子胥形貌,与君正相似,是以问之。君不必讳,寒舍只在山后,请那步暂过,有话可以商量。"伍员知其非常人,乃同公子胜随东皋公而行。

约数里,有一茅庄,东皋公揖伍员而入,进入草堂,伍员再拜,东皋公慌忙答礼曰:“此尚非君停足之处。"复引至堂后西偏,进一小小笆门,过一竹园,园后有土屋三间,其门如窦,低头而入,内设床几,左右开小窗透光,东皋公推伍员上座,员指公子胜曰:“有小主在,吾当侧侍。"东皋公问:“何人?"员曰:“此即楚太子建之子,名胜。某实子胥也。以公长者,不敢隐情。某有父兄切骨之仇,誓欲图报,幸公勿泄!"

东皋公乃坐胜于上,自己与伍员东西相对,谓员曰:“老夫但有济人之术,岂有杀人之心哉?此处虽住一年半载,亦无人知觉,但昭关设守甚严,公子如何可过,必思一万全之策,方可无虞。"员下跪曰:“先生何计能脱我难,日后必当重报!"东皋公曰:“此处荒僻无人,公子且宽留,容某寻思一策,送尔君臣过关。"员称谢,东皋公每日以酒食款待,一住七日,并不言过关之事。

伍员乃谓东皋公曰:“某有大仇在心,以刻为岁,迁延于此,宛如死人,先生高义,宁不哀乎?”东皋公曰:“老夫思之已熟,欲待一人未至耳。"伍员狐疑不决。

是夜,寝不能寐,欲要辞了东皋公前行,恐不能过关,反惹其祸;欲待再住,又恐担搁时日,所待者又不知何人?展转寻思,反侧不安,身心如在芒刺之中。卧而复起,绕室而走,不觉东方发白。

只见东皋公叩门而入,见了伍员,大惊曰:“足下须鬓,何以忽然改色,得无愁思所致耶?"员不信,取镜照之,已苍然颁白矣。世传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了头,非浪言也。员乃投镜于地,痛哭曰:“一事无成,双鬓已斑。天乎!天乎!"东皋公曰:“足下勿得悲伤,此乃足下佳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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