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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英雄传》·沐皇恩特授河工令 忤大宪冤陷县监牢

儿女英雄传 文康 著

这回书紧接前回,讲的是那安老爷拣发了河工知县,把外面的公私应酬料理已毕,便在家打点起上路的事来。

这日饭罢无事,想要先把家务交代一番,因传进了家中几个中用些的家人,内中也有机伶些的,也有糊涂些的,谁不想献个殷勤,讨老爷喜欢,好图一个门印的重用?那知老爷早打了个“雇来回车”的主意,便开口先望着太太说道:“太太,如今咱们要作外任了。我想我此番到外任去,慢讲补缺的话,就是候补知县,也不知天准我作不准我作,还不知我准我作不准我作。”说到这里,大家就先怔了一怔,太太只得答应了一声。

只听老爷往下说道:“我的怕作外官,太太是知道的,此番偏偏的走了这条路。在官场上讲,实在是天恩,我有个不感激报效的吗?但是,我的素性是个拘泥人,不喜繁华,不善应酬,到了经手钱粮的事,我更怕。如今到外头去作官,自然非家居可比,也得学些圆通。

但那圆通得来的地方好说,到了圆通不来,我还只得是笨作。行得去行不去,我可就不知道了。所以我的主意,打算暂且不带家眷,我一个人带上几个家人,轻骑减从的先去看看路数。如果处得下去,到了明秋,我再打发人来接家眷不迟。家里的事,向来我就不大管,都是太太操心,不用我嘱咐。我的盘缠,现有的尽可敷衍,也不用打算。我所虑者,家里虽有两个可靠的家人,实在懂事的少。玉格又年轻,万一有个紧要些的事儿,以至寄家信、带东西这些事情,我都托了乌明阿乌老大了。他虽合咱们满洲汉军隔旗,却是我第一个得意门生,他待我也实在亲热。那个人将来不可限量,太太看着,几天儿就上去了。我起身后他必常来,来时太太总见见他,玉格也可以合他时常亲近,那是个正经人。此外,第一件心事,明年八月乡试,玉格务必教他去观观场。”因向公子说:“你的文章,我已经托莫友士先生合吴侍郎给你批阅,可按期取了题目来作了,分头送去。”公子一一答应。

说到这里,太太才要说话,只见老爷又说道:“哦,还有件事。前日我在上头遇见咱们旗的卜德成卜三爷,赶着给玉格提亲。”太太听见有人给公子提亲,连忙问道:“说得是谁家?”老爷道:“太太不必忙着问,这门亲不好作,大约太太也未必愿意。他说的是隆府上的姑娘。你算,我家虽不是查不出号儿来的人家,现在通共就是我这样一个七品大员,无端的去合这等阔人家儿去作亲家,已经不必;况且我打听得姑娘脾气骄纵,相貌也很平常。我走后,倘然他再托人来说,就回复说我没留下话就是了。至于玉格,今年才十七岁,这事也还不忙。我的意思,总等他进一步功名成就,才给他提亲呢。”太太说:“这家子听了去,敢是不大合式。拿着我们这么一个好孩子,再要中了,也不怕没那富室豪门找上门来,只怕两三家子赶着提来还定不得呢!”

老爷说:“倒也不在乎富室豪门,只要得个相貌端正、性情贤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孩子,那怕他是南山里、北村里都使得。”太太说:“教老爷说的,真个的,我们孩子怎么了,就娶个南山里北村里的?这时候且说不到这些事,倒是老爷才说的一个人儿先去的话,还是商量商量。老爷虽说是能吃苦,也五十岁的人了,况且又是一场大病才好,平日这几个丫头们服侍,老婆子们伺候,我还怕他们不能周到,都得我自己调停,如今就靠这几个小子们,如何使得呢?再说,万一得了缺,或者署事有了衙门,老爷难道天天在家不成?别的慢讲,这颗印是个要紧的,衙门里要不分出个内外来断乎使不得!老爷想想。”老爷说:“何尝不是呢!我也不是没想到这里。但是玉格此番乡试是断不能不留京的,既留下他,不能不留下太太照管他。这是相因而至的事情,可有甚么法呢!”

那公子在一旁,正因父亲无法不起身赴官,自己无法不留京乡试,父子的一番离别,心里十分难过。就以父亲的身子、年纪讲,沿路的风霜,异乡的水土,没个着己的人照料,也真不放心。如今又听父母的这番为难是因自己起见,他便说道:“我有一句糊涂话不敢说,只怕父母不准。据我的糊涂见识,请父母只管同去,把我留在家里。”老爷、太太还没等说完,齐说道:“那如何使得!”公子说:“请听我回明白了。要讲应酬世路,料理当家,我自然不中用。但我向来的胆儿小,不出头,受父母的教导不敢胡行乱走的,这层还可以自信。至于外边的事,现在已经安顿妥当了。家里再留下两个中用些的家人支应门户,我不过查查问问,便一意的用起功来。等乡试之后,中与不中,就赶紧起身,后赶了去,也不过半年多的光景。一举三得,可不知使得使不得?”

太太听了,只是摇头,老爷也似乎不以为可。但是左归右归,总归不出个道理来。还是老爷明决,料着自己一人前去,有多少不便,大家又彼此都不放心,听了公子的这番话,想了一想,便向太太道:“玉格这番话,虽说的是孩子话,却也有些儿见识。我一个人去,你们娘儿两个都不放心;太太既同去,太太便没有甚么不放心的了;有了太太同去,玉格又没甚么不放心的了;可又添上了个玉格在家,我同太太的不放心——这本是桩天生不能两全的事。譬如咱们早在外任,如今从外任打发他进京乡试,难道我合太太还能跟着他不成?

况且他也这么样大了,历练历练也好。他既有这志向,只好就照他这话说定了罢。太太想着怎样?”那太太听了,自然是左右为难,但事到其间,实在无法,便向老爷说道:“老爷见的自然不错,就这样定规了罢。但是老爷前日不是说带了华忠去么?如今既是这样说定了,把华忠给玉格留下。那个老头子也勤谨,也嘴碎,跟着他,里里外外的,又放一点儿心。”

老爷连说:“有理,我要带了华忠去,原为他张罗张罗我的洗洗汕汕这些零星事情,看个屋子。如今把他留下,就该派戴勤去也使得。戴勤手里的事,有宋官儿一个人也照料过来了。”

当日计议已定,便连日的派定家人,收拾行李。安老爷一面又把自己从前拜从过一位业师跟前的世弟兄程师爷请来,留在家中照料公子温习举业,帮着支应外客。那程师爷单名一个式字。他也有个儿子,名叫程代弼,虽不能文,却写得一笔好字,便求安老爷带去,不计修金,帮着写写来往书信。外边去的,是门上家人晋升,签押家人叶通,料理家务家人梁材,还有戴勤并华忠的儿子随缘儿,大小跟班的三四个人,外荐长随两三个人,以至厨子、火夫人等;内里带的是晋升家的、梁材家的、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这随缘儿媳妇便是戴勤的女孩儿,并其余的婆子丫鬟,共有二十余人。老爷一辆太平车,太太一辆河南棚车,其余家人都是半装半坐的大车。诸事安排已毕,这老爷、太太辞过亲友,拜别祠堂,便择了个长行吉日,带领里外一行人等,起身南下。

这日,公子送到普济堂,老爷便不教往下再送。当下爷儿娘儿们依依不舍,公子只是垂泪,太太也是千叮万嘱沾眼抹泪的说个不了。老爷便忍着泪说道:“几天的离别,转眼便得聚会,何必如此!”说着又吩咐了公子几句安静度日、奋勉读书的话,竟自合太太各各上车去了。

公子送了老爷、太太动身,眼望着那车去得远了,还在那里呆呆的呆望。那老爷、太太在车上也不由得几次的回头远望,只是恋恋不舍。这正是古人说的:“世上伤心无限事,最难死别与生离。”这公子一直等一行车辆人马都已走了,又让那些送行的亲友先行,然后才带华忠并一应家人回到庄园。真个的,他就一纳头的杜门不出,每日攻书,按期作文起来。

这且不表。

且说那安老爷同了家眷自普济堂长行,当日住了常新店。

沿路无非是晓行夜住,渴饮饥餐。不则一日,到了王家营子。

渡过黄河,便到南河河道总督驻扎的所在,正是淮安地方。早有本地长班预先给找下公馆,沿河接见。上下一行人便搬运行李,暂在公馆住下。安老爷草草的安顿已毕,便去拜过首县山阳县各厅同寅,见过府道,然后才上院投递手本,禀到禀见。那河台本是个从河工佐杂微员出身,靠那逢迎钻于的上头,弄了几个钱,却又把皇上家的有用钱粮,作了他致送当道的进身献纳,不上几年,就巴结到河工道员。又加他在工多年,讲到那些裹头挑坝、下埽加堤的工程,怎样购料,怎样作工,怎样省事,怎样赚钱,那一件也瞒他不过。因此上历署两河事务,就得了南河河道总督。待人傲慢骄奢,居心忌刻阴险。

那时同安老爷一班儿拣发的十二人,早有一大半各自找了门路,要了书信,先赶到河工,为的是好抢着钻营个差委。

及至安老爷到来,投递了手本,河台看了,便觉他怠慢来迟。

又见京中不曾有一个当道大老写信前来托照应他,便疑心安老爷仗着是个世家旗人,有心傲上。随吩咐说:“教他等见官的日子随众参见。”安老爷是个坦白正路人,那里留心这些事?

一般也随众打点些京里的土仪,给河台送去。及至送到院上,巡捕传了进去,交给门上。那门上家人看了看礼单,见上面写着不过是些京靴、缙绅、杏仁、冬菜等件,便向巡捕官发话道:“这个官儿来得古怪呀!你在这院上当巡捕也不是一年咧,大凡到工的官儿们送礼,谁不是缂绣呢羽、绸缎皮张,还有玉玩金器、朝珠洋表的,怎么这位爷送起这个来了?他还是河员送礼,还是‘看坟的打抽丰’[歇后语有“看坟打抽丰——吃鬼”。此指十分吝啬。]来了?这不是搅吗!没法儿,也得给他回上去。”说着,回了进去,又从中说了些懈怠话。那河台心里更觉得是安老爷瞧他不起,又加上了三分不受用。当时吩咐出来,说:“大人向不收礼,这样的费心费事,教安太爷留着送人罢!”。

次日,正是见官日子,安老爷也随众投了手本。少时传见,那河台先算定了安老爷是个不通世路、没有材干的人,及至见面,递上履历,才知这老爷是由进士出身。又见他举止安详,言词慷慨,心里说:“这人既是如此通达谙练,岂有连个送礼的轻重过节儿他也不明白的理?这分明看我是个佐杂出身,他自己又是两榜,轻慢我的意思。倒得先拿他一拿!”

因又动了个忌才之意,淡淡的问了几句话,就起身让走,送出来了。那安老爷也只道新官见面之常,不过如此,也不在意。从此就在淮安地方候补听差,除了三八上院,朔望行香,倒也落得安闲无事。安老爷本是个雅量,遇着那些同寅宴会,却也去走走,但是一有了歌儿舞女,再遇见打牌摇摊,可就弄不来了。久之,那些同寅也觉得他一人向隅,满座不欢,渐渐的就有些声气不通起来。这且不在话下。

却说河台一日接得邳州禀报,禀称邳州管河州判病故出缺。这缺本是个工段最简的冷静地方,又恰巧轮到安老爷署事到班,便下札悬牌,委了安老爷前往署事。安老爷接了委牌,禀辞出来,又到府里禀辞。准安府见面先谈了几句官话,便问:“吾兄,你请定了幕中的朋友了没有?”安老爷说:“卑职到此不久,人地生疏,正要合大人讨人呢。”知府说:“很好。那前任请的朋友钱公就很妥当,你就请他蝉联下去罢。”

说着,从靴掖儿里掏出一个名条。安老爷连忙的接过来,见上面写着“钱如甫”三个字,当下收了。

这天便是山阳县请吃晚饭,饮酒中间,安老爷也请教了一番到工如何办事的话。那首县便说:“办工首在得人,兄弟这里却有一个千妥万当的人,他从前就在邳州衙门,如今在兄弟这里。只是兄弟这里人浮于事,实在用不开。二哥,你带了他去,大可助你一臂之力。”说着,便叫了那人来叩见。

安老爷一看,见那人生得大鼻子,高颧骨,一双鼠目,几根黄须,看去就不像个安分之徒。因是首县荐的,便先问了问他的名姓。那人回称姓霍,名叫士端。那首县便道:“明日就到安太老爷公馆伺候去罢。”那人谢了一谢,便退下去。一时酒散。安老爷次日便拜客辞行,带了家眷奔邳州而来。

于路无话。到了那里,自有一班的书吏衙役迎接,并那到任堂规以至同城官员如何接风宴会,都不必烦琐。安老爷到任后,所喜工轻政简,公事无多,老夫妻二人就照平日在家一般的过起勤俭日子来,心中只是记挂着公子。所喜接得几封家信,知道家中安静,公子照常读书,也就无可惦念了。

一日,安老爷接着邳州直河巡检的禀报,报称沿河碎石坦坡一段被水冲刷,土岸蛰陷,禀请兴修。安老爷接了案帖,亲自带了工书人等到工查看,不过有十来丈工程,偶因木桩脱落,以致碎石倒塌散漫,却都不曾冲去,尽可捞用。那土工也蛰陷得无多,自己虽不懂,看了去大约也不过百十金的事。回来便吩咐该房书役办稿,就在岁修银两项下动支赶办。

次日,房里送进稿来,先送师爷点定,签押呈上老爷标画。见那稿倒还办得明白,只那工段的尺丈,购料的堆垛,钱粮的多少,却空着没填,旁边粘着一个小小红签儿,上写着“请内批”三个字。那该办的师爷也不曾填写。老爷当下叫签押,说:“你去问问师爷,这数目怎么没填写?想是漏了。”少停签押回称说:“问过师爷,师爷说候老爷把钱粮数目批定,再核料物尺丈,向来是这等办的。”老爷说:“这怎么讲?难道我自己会销算不成?你大约没听清楚,等我自己问去罢。”

说着,便起身来到书房。

那师爷听得东家过来了,连忙换上了帽子,作揖迎接,脚底下可还是两只鞋。送茶让坐已毕,老爷就问起这句话来。只见那师爷咬文嚼字的说道:“规矩是这等的,要东家批定了报多少钱粮,晚生才好照着那钱粮的数目核算工料的。”老爷说:“那丈尺是勘明白了,既有了丈尺,自然是核着丈尺算工料,核着工料算钱粮,怎么倒先定钱粮数目呢?况且叫我批定,又怎样个约略核计多少呢?譬如就照前日现勘的丈尺,据先生你看应用多少钱粮?”那师爷说:“要照现勘的丈尺,多也不过百十金罢了。”老爷说:“可又来!就照着这数目据实报出去就是了。”那师爷连连摇头说:“这是作不来的!”老爷便问:“这又怎么讲呢?”那师爷道:“承东家不弃,请晚生在这衙门帮办公事,可不敢不倾心吐胆的奉告:我们这些河工衙门,这‘据实’两个字是用不着、行不去的哪。即如东家从北京到此,盘费日用,府上衙门,内外上下那一处不是用钱的?况且京中各当道大老,合本省的层层上司,以至同寅相好,都要应酬的到,尤其不容易。这也在东家自己,晚生也不敢冒昧多说。但是,就我们这衙门讲,晚生是有也可,没有也可,倒也不计较。只这内而门印、跟班,以至厨子、火夫,外而六房、三班,以至散役,那一个不是指望着开个口子,弄些工程吃饭的?此犹其小焉者也。再加一个工程出来,府里要费,道里要费,到了院费,更是个大宗。这之后,委员勘工要费,收工要费,以至将来的科费、部费,层层面面,那里不要若干的钱?东家是位高明不过的,请想想,可是‘据实’两个字行得去的?”

老爷听了这话,心下一想:“要是这样的顽法,这岂不是拿着国家有用的帑项钱粮,来供大家的养家肥己、胡作非为么?这我可就有点子弄不来了。”因向那师爷说道:“据先生你讲起来,这外费是没法的了。至于我的家人,断乎不必,我的这层更不消提起。”那师爷见不是路,固然不愿意,但是“三分匠人,七分主人”,也无法,只得含含糊糊的核了二三百金的钱粮,报了出去。从此衙门内外人人抱怨,不说老爷清廉,倒道老爷呆气,都盼老爷高升,说:“再要作下去,大家可就都扎上口袋嘴儿了!”

且不说众人的七言八语。却说一日忽然院上发下了一角公文,老爷拆开一看,原来是自己调署了高堰外河通判。老爷看毕,正在心里纳闷,说:“我到这里不久,又调署了高堰,这是何意?”早见那长随霍士端兴匆匆的走上来道喜,说:“这实在是件想不到的事!这缺要算一个美缺,差不多的求也求不到手。如今调署了老爷,这是上头看承得老爷重,再不然,就是老爷京里的有甚么硬人情儿到了。这番调动,老爷可必得像模像样答上头的情,才使得呢!”

老爷便说:”我也不过是尽心竭力,事事从实,慎重皇上家的钱粮,爱惜小民的性命,就是答了上司的情了,难道还有个甚么别的法子不成?”霍士端说:“这个全不在此。只这眼前便有一个机会,小的正要回老爷:这下月便是河台的正寿,可不知老爷打算怎么样个行法?”老爷道:“那早已办妥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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