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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英雄传》·莽撞人低首求筹画 连环计深心作笔谈

儿女英雄传 文康 著

上回书讲得是安老爷义结邓九公,想要借那邓九公作自己随身的一个贯索蛮奴[满语:戴手铐脚镣的奴隶,此指奴仆],为的是先收服了十三妹这条孽龙,使他得水安身,然后自己好报他那为公子解难赠金,借弓退寇并择配联姻的许多恩义。又喜得先从褚大娘子口里得了那邓九公的性情,因此顺着他的性情,一见面便合他快饮雄谈,从无心闲话里谈到十三妹,果然引动了那老头儿的满肚皮牢骚,不必等人盘问,他早不禁不由口似悬河的讲将起来。

讲到那十三妹刀断钢鞭,斗败了周海马,作色锨须,十分得意。

安老爷听了,说道:“这场恶斗,斗到后来怎的个落场呢?”

邓九公道:“老弟呀,那时我只怕十三妹听了海马周三这段话,一时性起,把他手起一刀,虽说给我增了光了,出了气了,可就难免在场这些亲友们受累。正在为难,又不好转去劝他。谁想那些盗伙一见他的头领吃亏,十三妹定要叫他戴花擦粉,急了,一个个早丢了手中兵器,跪倒哀求,说:‘这事本是我家头领不知进退,冒犯尊威,还求贵手高抬,给他留些体面,我等恩当重报!’只听那十三妹冷笑一声,说:‘你这班人也晓得要体面么?假如方才这九十岁的老头儿被你们一鞭打倒,他的体面安在?再说,方才若不亏你姑娘有接镖的手段,着你一镖,我的体面安在?’众人听了,更是无言可答,只有磕头认罪。

“那十三妹睬也不睬,便一脚踏定周海马,一手擎着那把倭刀,换出一副笑盈盈的脸儿,对着那在场的大众说道:‘你众位在此,休猜我合这邓老翁是亲是故,前来帮他;我是个远方过路的人,合他水米无交。我平生惯打无礼硬汉,今日撞着这场是非,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并非图这几两银子。’说了这话,他然后才回头对那班盗伙道:‘我本待一刀了却这厮性命,既是你众人代他苦苦哀求,杀人不过头点地,如今权且寄下他这颗驴头!你们要我饶他,只依我三件事:第一,要你们当着在场的众位,给这主人赔礼,此后无论那里见了,不准错敬;第二,这二十八棵红柳树邓家庄的周围百里以内,不准你们前来骚扰;第三,你们认一认我这把倭刀合这张弹弓,此后这两桩东西一到,无论何时何地何人,都要照我的话行事。这三件事件件依得,便饶他天字第一号的这场羞辱。你大家快快商量回话!’众人还不曾开口,那海马周三早在地下喊道:‘只要免得戴花擦胭抹粉,都依,都依,再无翻悔!’众人也一叠声儿和着答应。那十三妹这才一抬腿放起周三。那厮爬起来,同了众人走到我跟前,齐齐的尊了我声:‘邓九太爷!’向我捣蒜也似价磕了阵头,就待告退。”

“老弟,古人说的好:‘得意不可再往。’我邓老九这就忒够瞧的了;再说,也不可向世路结仇。我就连忙扶起他来,说:“周朋友,你走不得。从来说‘胜败兵家常事’,又道是‘识时务者呼为俊杰’。今日这桩事,自此一字休提。现成的戏酒,就请你们老弟兄们在此开怀痛饮,你我作一个不打不成相遇的交情,好不好?’周三他倒也得风便转,他道:‘既承台爱,我们就在这位姑娘的面前,从这句话敬你老人家起。’当下大家上厅来,连那在场的诸位,也都加倍的高兴。我便叫人收过兵器银两,重新开戏,洗盏更酌。老弟,你想,这个过节儿得让那位十三妹姑娘首座不得?我连忙满满的斟了盅热酒送过去。他说道:‘我十三妹今日理应在此看你两家礼成,只是我孝服在身,不便宴会;再者,男女不同席。

就此失陪,再图后会。’说着,出门下阶,嗖的一声,托地跳上房去,顺着那房脊,迈步如飞,连三跨五,霎时间不见踪影。我这才晓得他叫作十三妹!老弟,你听这场事的前后因由,劣兄那日要不亏这位十三妹姑娘,岂不在人轮子里把一世的英名搦尽?你道他怎的算不得我一个恩人?

“因此那天酒席一散,我也顾不得歇乏了,便要去跟寻这人。这才据我的庄客们说:‘这人三日前就投奔到此,那时因庄上正有勾当,庄客们便把他让在前街店房暂住,约他三日后再来。现在他还在店里住着。’我听了这话,便赶到店里合他相见。原来他只得母女二人,他那母亲又是个既聋且病的,看那光景,也露着十分清苦。我便要把合周三赌赛的那万金相赠,争奈他分文不取。及至我要请他母女到家养赡,他又再三推辞。问起他的来由,他说自远方避难而来,因他一家孤寡,生恐到此人地生疏,知我小小有些声名,又有几岁年纪,特来投奔,要我给他家遮掩个门户,此外一无所求。当下便合我认作师徒。他自己却在这东南上青云出山峰高处踹了一块地方,结几间茅屋,仗着他那口倭刀,自食其力,养赡老母。我除了给他送些薪水之外,凭你送他甚么,一概不收。只一个月头里,借了我些微财物,不到半月,他依然还照数还了我了。因此,直到今日,我不曾报得他一分好处。”

安老爷道:“据这等听起来,这人还不单是那长枪大戟的英雄,竟是个挥金杀人的侠客。我也难得到此,老兄台,你合他既有这等的气谊,怎的得引我会他一会也好?”邓九公听了这话,怔了一怔,说:“老弟,若论你合这人,彼此都该见一见,才不算世上一桩缺陷事。只可惜老弟来迟了一步,他不日就要天涯海角远走高飞,你见他不着了!”

安老爷故作惊疑,问道:“这却为何?”只见邓九公未从说话,两眼一酸,那眼泪早泉涌一般落得满衣襟都是,连那白须上也沾了一片泪痕,叹了一声,道:“老弟,劣兄是个直肠汉,肚子里藏不住话,独有这桩事,我家里都不曾提着一字,不信你只问你侄女儿就知道了。原故,只因十三妹的这桩事大,须慎密,不好泄漏他的机关。如今承老弟你问到这句话,我两个一见,气味相投,肝胆相照,我可瞒不上你来。

原来这位姑娘他身上有杀父大仇,只因老母在堂,无人奉养,一向不曾报得。不想前几天他母亲又得了一个紧痰症,没了。

他如今孝也不及穿,事也不及办,过了一七,葬了母亲,便要去干这大事。今日他母亲死了是第四天了,只有明后日两天,他此时的心绪,避人还避不及,我怎好引你去见他?我昨日还问他的归期,他说是:‘大事一了,便整归装。’但这桩事也要看个机会,也得了得了事,才好再回此地,知他是三个月两个月?老弟,你又那里等得他?便是愚兄,这几日也正为这事心中难过!”

安老爷又佯作不知的道:“哦,原来如此。但不知他的父亲是何等样人,因甚事被这仇家隐害?他这仇人又是何等样人,现在在甚么地方?”邓九公摆手道:“这事一概不知。”安老爷道:“吾兄这句话是欺人之谈了。他既合你有师生之谊,又把这等的机密大事告诉了你,你岂有不问他个详细原由的理?”一句话,把邓九公问急了,只见他瞪了两只大眼睛,嚷起来道:“岂有此理!难道我好欺老弟不成?你是不曾见过他那等的光景,就如生龙活虎一般!大约他要说的话作的事,你就拦他,也莫想拦得他住手住口;否则,你便百般问他求他,也是徒劳无益。他仇还没报,这仇人的名儿如何肯说?我又怎的好问?只有等他事毕回来,少不得就得知这桩快事了。”

安老爷道:“如此说来,此时既不知他这仇人为何人,又不知他此去报仇在何地,他强煞究竟是个女孩儿,千山万水,单人独骑,就轻轻儿的说到去报仇,可不觉得猛浪些?在这十三妹的轻年任性,不足深责;只是老哥哥你,既受他的恩情,又合他师弟相关,也该阻止他一番才是,怎的看了他这等轻举妄动起来?”邓九公听了,哈哈大笑,说:“老弟台,我说句不怕你思量的话,这个事可不是你们文字班儿懂得!讲他的心胸本领,莫说杀一个仇人,就万马千军冲锋打仗,也了的了,不用旁人过虑,这是一;二则,从来说‘父仇不共戴天’,又道是‘君子成人之美’,便是个漠不相关的朋友,咱们还要劝他作成这件事,何况我合他呢!所以,我想了想,眼前的聚散事小,作成他这番英雄豪举的事大,我才极力帮着他早些葬了他家老太太,好让他一心去干这桩大事,也算尽我几分以德报德之心。此时我自有催促他的,怎的老弟你颠倒嗔我不阻止他起来?”

却说安老爷的话,一层逼进一层,引得个邓九公雄辩高谈,真情毕露,心里说道:“此其时矣!且等我先收伏了这个贯索奴,作个引线,不怕那条孽龙不弭耳受教。待他弭耳受教,便好全他那片孝心,成这老头儿这番义举,也完我父子一腔心事。”便对邓九公说道:“自来说‘英雄所见略同’。小弟虽不敢自命英雄,这桩事却合老兄台的见识微微有些不同之处。既承不弃,见到这里,可不敢不言。只是吾兄切莫着恼。你这不叫作‘以德报德’,恰恰是个‘以德报怨’的反面,叫作‘以怨报德’。那十三妹的一条性命,生生送在你这番作成上了!”

邓九公听了,骇然道:“哈,老弟,你这话怎讲?”安老爷道:“这十三妹是怎的个英雄,我却也只得耳闻,不曾目睹,就据吾兄你方才的话听起来,这人大约是一团至性,一副奇才。至性人往往多过于认真,奇才人往往多过于好胜。要知一个人秉了这团至性、这副奇才来,也得天赐他一段至性奇才的福田,才许他作那番认真好胜的事业。否则,一生遭逢不偶,志量不售,不免就逼成一个‘过则失中’的行径。看了世人,万人皆不入眼,自己位置的想比圣贤还要高一层;看了世事,万事都不如心,自己作来的要想古今无第二个。干他的事他也作,不干他的事他也作;作的来的他也作,作不来的他也作。不怕自己沥胆披肝,不肯受他人一分好处;只图一时快心满志,不管犯世途万种危机。久而久之,把那一团至性、一副奇才,弄成一段雄心侠气,甚至睚眦必报,黑白必分。这种人,若不得个贤父兄、良师友苦口婆心的成全他,唤醒他,可惜那至性奇才,终归名隳身败。如古之屈原、贾谊、荆轲、聂政诸人,道虽不同,同一受病,此圣人所谓‘质美而未学者也’。这种人,有个极粗的譬喻:比如那鹰师养鹰一般,一放出去,他纵目摩空,见个狐兔,定要竦翅下来,一爪把他擒住;及至遇见个狡兔黠狐,那怕把他拉到污泥荆棘里头,他也自己不惜毛羽,绝不松那一爪;再偶然一个擒不着,他便高飘远举,宁可老死空山,再不飞回来重受那鹰师的喂养。这就是这十三妹现在的一副小照真容!据我看,他此去绝不回来。老兄,你怎的还妄想两三个月后听他来说那桩快事?”

邓九公道:“他怎的不回来?老弟,你这话我就想不出这个理儿来了。”安老爷道:“老兄,你只想,他这仇人我们此时虽不知底里,大约不是甚么寻常人。如果是个寻常人,有他那等本领,早已不动声色把仇报了,也不必避难到此。这人一定也是个有声有势、能生人能杀人的脚色。他此去报仇,只怕就未必得着机会下手,那时大事不成,羞见江东父老,他便不回来,此其一;便让他得个机会下手,他那仇家岂没个羽翼牙爪?再方今圣朝,清平世界,岂是照那鼓儿词上顽得的?一个走不脱,王法所在,他也便不得回来了,此其二;再让他就如妙手空空儿一般报了仇,竟有那本领潜身远祸,他又是个女孩儿家,难道还披发入山不成?况且听他那番冷心冷面,早同枯木死灰,把生死关头看破,这大事已完,还有甚的依恋?你只听他合你说的‘大事一了,便整归装’这两句话,岂不是句合你长别的话么?果然如此,他更是不得回来定了,此其三。这等说起来,他这条性命不是送在你手里,却是送在那个手里?”

邓九公一面听安老爷那里说着,一面自己这里点头,听到后来,渐渐儿的把个脖颈低下去,默默无言,只瞅着那杯残酒发怔。这个当儿,褚大娘子又在一旁说道:“老爷子,听见了没有?我前日合你老人家怎么说来着?我虽然说不出这些讲究来,我总觉一个女孩儿家,大远的道儿一个人儿跑,不是件事。你老人家只说我不懂这些事。听听人家二叔这话,说的透亮不透亮?”

那老头儿此时心里已是七上八下,万绪千头,再加上女儿这几句话,不觉急得酒涌上来,一张肉红脸登时扯耳朵带腮颊憋了个漆紫,头上热气腾腾出了黄豆大的一脑门子汗珠子,拿了条上海布的大手巾不住的擦。半天,从鼻子里哼出了一股气来,望着安老爷说道:“老弟呀!我越想你这话越不错,真有这个理。如今剩了明日后日两天,他大后日就要走了,这可怎么好?”安老爷道:“事情到了这个场中,只好听天由命了,那还有甚么法儿!”邓九公道:“嗨,岂有此理!人家在我跟前尽了那么大情,我一分也没得补报人家,这会子生生的把他送到死道儿上去,我邓老九这罪过也就不小!就让我再活八十七岁,我这心里可有一天过得去呀!”

他女儿见父亲真急了,说道:“你老人家先莫焦躁,不如明日请上二叔帮着再拦他一拦去罢。”那老头儿听了,益发不耐烦起来,说:“姑奶奶,你这又来了!你二叔不知道他,难道你也不知道他吗?你看他那性子脾气,你二叔人生面不熟的,就拦得住他了?”安老爷道:“这话难说。只怕老哥哥你用我不着,如果用得着我,我就陪你走一荡。俗语说的:‘天下无难事’。只怕死求白赖,或者竟拦住他也不可知。”邓九公听了这句话,伸腿跳下炕来,爬在地下就是个头,说:“老弟你果然有这手段,你不是救十三妹,直算你救了这个哥哥了!”慌得安老爷也下炕还礼,说:“老哥哥,不必如此!我此举也算为你,也算为我。你只知那十三妹是你的恩人,却不知他也是我的恩人哩!”

邓九公更加诧异,忙让了老爷归坐,问道:“怎的他又是你的恩人起来?”安老爷这才把此番公子南来,十三妹在在平悦来店怎的合他相逢,在黑风岗能仁寺怎的救他性命,怎的赠金联姻,怎的借弓退寇,那盗寇怎的便是方才讲的那牤牛山海马周三,他见了那张弓怎的立刻备了人马护送公子安稳到淮,公子又怎的在庙里落下一块宝砚,十三妹怎的应许找寻,并说送这雕弓取那宝砚,自己怎的感他情意,因此辞官亲身寻访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邓九公这才恍然大悟,说:“怪道呢,他昨日忽然交给我一块砚台,说是一个人寄存的,还说他走后定有人来取这砚台,并送还一张弹弓,又嘱我好好的存着那弹弓,作个记念。

我还问他是个何等样人,他说:‘都不必管,只凭这宝砚收那雕弓,凭那雕弓付这宝砚,万不得错。’路上的这段情节,他并不曾提着一字。再不想就是老弟合贤侄父子。这不但是这桩事里的一个好机缘,还要算这回书里的一个好穿插呢!”说着,直乐得他一天烦恼丢在九霄云外,连叫:“快拿热酒来!”

安老爷道:“酒够了。如今既要商量正事,我们且撤去这酒席,趁早吃饭,好慢慢的从长计较怎的个办法。”褚大娘子也说:“有理。”老头儿没法,说道:“我们再取个大些的杯子,喝他三杯,痛快痛快!”说着,取来,二人连干了三巨觥。

恰好安公子已吃过饭,同了褚一官过来,安老爷便把方才的话大略合他说了一遍。公子请示道:“既是这事有个大概的局面了,何不打发戴勤去先回我母亲一句,也好放心。”邓九公听了道:“原来弟夫人也同行在此么?现在那里?”褚大娘子也说:“既那样,二叔可不早说?我们娘儿们也该见见,亲香亲香。再说,既到了这里,有个不请到我家吃杯茶的?”

邓九公也道:“可是的。”立刻就要着人去请。

安老爷道:“且莫忙。如今这十三妹既访着下落,便姑奶奶你不去约,他同媳妇也必到庄奉候,好去见那位十三妹姑娘。今日这天也不早了,而且不可过于声张。”因吩咐公子道:“不必叫戴勤去,留下他我另有用处。就打发华忠带了随缘儿去,把这话密密的告诉你母亲合你媳妇,也通知你丈人、丈母。就请你母亲合媳妇坐辆车儿,止带了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明日照起早上路的时候,从店里动身,只说看个亲戚,不必提别的话。留你丈人、丈母合家人们在店照料行李。他二位自然也惦着要来,且等事体定规了再见。这话你把华忠叫来,我当面告诉他,外面不可声张。”褚一官道:“我去罢。”

一时,叫了华忠并随缘儿来,安老爷又嘱咐一遍,又叫他到一旁耳语了一番,只听他答应,却不知说的甚么。

老爷因向褚一官道:“这一路不通车道罢?”邓九公道:“从桐口往这路来没车道,从这里上茌平去有车道,我们赶买卖运粮食都走这股道。”褚大娘子又向褚一官道:“叫两个妥当些的庄客同他爷儿俩去。”老爷道:“两个人够了,这一路还怕甚么不成?”褚大娘子道:“不是怕甚么。一来,这一路岔道儿多,防走错了;二来,我们也该专个人去请一请;三来,大短的天,我瞧明日这话说结了,他娘儿这一见,管取舍不得散,我家只管有的是地方儿,可没那些干净铺盖,叫他们把家里的大车套了去,沿路也坐了人,也拉了行李。”褚一官道:“索性再备上两个牲口骑着,路上好照应。”说着,同了华忠父子出去,打发他们起身去了。

邓九公先就说:“好极了。”因又向安老爷道:“老弟,看我说我的事都得我们这姑奶奶不是?”褚大娘子道:“是了,都得我哟!到了留十三妹,我就都不懂了!”邓九公哈哈的笑道:“这又动了姑奶奶脾气了!”大家说笑一阵。邓九公又去周旋公子,一时又打一路拳给他看,一时又打个飞脚给他看。褚大娘子在旁,一眼看见公子把那香袋儿合平口抽子都带在身上,说道:“大爷,你真把这两件东西带上了?你看,叫你带的那活计一趁,这两件越发得样儿了!”公子道:“我原不要带的,姨奶奶不依么!我没法儿,只得把二百钱掏出来交给我嬷嬷爹,才带上的。”安老爷道:“姑奶奶,你怎么这等称呼他?”褚大娘子道:“二叔,使得。我们叫声二叔,就同父母似的,这大爷跟前我可怎么好‘老大’‘老大’的叫他呢?我们还论我们的。万一我有一天到了二叔家里,我还合他充续嬷嬷姑姑呢!”因问着公子道:“是不是?”公子也只得一笑。

安老爷道:“那我们又不敢那样论法了。”

说话间,那位姨奶奶早已带了人把饭摆齐。安老爷坐下,看了看,也有厨下打发的整桌鸡鱼菜蔬,合煮的白鸭子白煮肉;又有褚大娘子里边弄的家园里的瓜菜,自己腌的肉腥,并现拉的过水面,现蒸的大包子。老爷在任上吃了半年来的南席,又吃子一道儿的顿饭,乍吃着这些家常东西,转觉得十分香甜可口。只见邓九公他并不吃那些菜,一个小小子儿给他捧过一个小缸盆大的霁蓝海碗来,盛着满满的一碗老米饭,那个又端着一大碗肉、一大碗汤。

他接来,把肉也倒在饭碗里,又泖了半碗白汤,拿筷子拌了岗尖的一碗,就着辣咸菜,唿噜噜、噶吱吱,不上半刻,吃了个罄净。老爷这里才吃了一碗面,添了半碗饭。因道:“老哥哥的牙口竟还好?”他道:“不中了,右边儿的槽牙活动了一个了。”

一时饭毕,便挪在东间一张方桌前坐。便有小小子给安老爷端了盥漱水来。邓九公却不用漱盂,只使一个大锡漱口碗,自己端着出了屋子,大漱大喀的闹了一阵,把那水都喷在院子里。回手又见那姨奶奶给他端过一个扬州千层板儿的木盆来,装着凉水,说:“老爷子,使水呀。”那老头儿把那将及二尺长的白胡子放在凉水里湃了又湃,汕了又汕。闹了半日,又用烤热了的干布手巾互一回,擦一回,然后用个大木梳梳了半日,收拾得十分洁净光彩,根根顺理飘扬。自己低头看了,觉得得意之至!褚大娘子便合那位姨奶奶忙忙的吃过饭,盥漱已毕,装了袋烟,也过来陪坐。那边便收拾家伙,下人拣了吃去。老爷看着,虽不同那钟鸣鼎食的繁华丰盛、规矩排场,只怕他这倒是个长远吃饭之道!

话休絮烦。却说邓九公见大家吃罢了饭,诸事了当,他却耐不得了,向安老爷道:“老弟,你快把明日到那里怎的个说法告诉我罢。”安老爷道:“既如此,大家都坐好了。”当下安老爷同邓九公对面坐下,叫公子同褚一官上面打横,褚大娘子也在下面坐了。褚一官坐下,就开口道:“我先有句话,明日如果见了面,老爷子,你老人家可千万莫要性急,索兴让我们二叔先说。”安老爷道:“不必讲,这出戏自然是我唱,也得老兄给我作一个好场面,还得请上姑爷、姑奶奶走走场,并且还得今日趁早备下一件行头。”

邓九公问道:“怎的又要甚么行头?”安老爷道:“大家方才不说这姑娘不肯穿孝吗?如今要先把这件东西给他赶出来,临时好用。”褚大娘子忙道:“都有了。那一天,我瞧着他老太太那光景不好,我从头上直到脚下,以至他的铺盖坐褥,都给他张罗妥当了。拿去他执意不穿,是去报定了仇了,可叫人有甚么法儿呢!”老爷道:“有了更好。”邓九公便道:“老弟,你可别硬作呀!不是我毛草,他那脾气性子,可真累赘!”

安老爷笑道:“不妨,‘若无破浪扬波手,怎取骊龙颔下珠?’就是老妈妈论儿,也道是‘没那金钢钻儿,也不揽那磁器家伙’。你看我三言两语,定叫他歇了这条报仇的念头;不但这样,还要叫他立刻穿孝尽礼;不但这样,还要叫他抚柩还乡;不但这样,还要叫他双亲合葬;不但这样,还要给他立命安身。那时才算当完了老哥哥的这差,了结了我的这条心愿!”

邓九公道:“老弟,我说句外话,你莫要镑张了罢?”老爷道:“不然。这其中有个原故,等我把原故说明白,大家自然见信了。但是这事不是三句五句话了事的,再也定法不是法,我们今日须得先排演一番。但是这事却要作得机密,虽说你这里没外人,万一这些小孩子们出去,不知轻重,露个一半句,那姑娘又神道,倘被他预先知觉了,于事大为无益。如今我们拿分纸笔墨砚来,大家作个笔谈。——只不知姑奶奶可识字不识?”褚一官道:“他认得字,字儿比我深,还写得上来呢。”老爷道:“这尤其巧了。”说着,褚一官便起身去取纸笔。

列公,趁他取纸的这个当儿,说书的打个岔。你看这十三妹,从第四回书就出了头,无名无姓,直到第八回,他才自己说了句人称他作十三妹,究竟也不知他姓某名谁,甚么来历。这书演到第十六回了,好容易盼到安老爷知道他的根底,这可要听他的姓名了,又出了这等一个西洋法子,要闹甚么笔谈,岂不惹听书的心烦性躁么?

列公,且耐性安心,少烦勿躁。这也不是我说书的定要如此。这稗官野史虽说是个顽意儿,其为法则,则与文章家一也,必先分出个正传、附传,主位、宾位,伏笔、应笔,虚写、实写,然后才得有个间架结构。即如这段书是十三妹的正传,十三妹为主位,安老爷为宾位,如邓、褚诸人,并宾位也占不着,只算个“原为小相焉”。但这十三妹的正传都在后文,此时若纵笔大书,就占了后文地步,到了正传写来,便没些些气势,味同嚼蜡。若竟不先伏一笔,直待后文无端的写来,这又叫作“没来由”,又叫作“无端半空伸一脚”,为文章家最忌。然则此地断不能不虚写一番,虚写一番,又断非照那稗官家的“附耳过来,如此如此”八个大字的故套可以了事,所以才把这文章的筋脉放在后面去,魂魄提向前头来。作者也煞费一番笔墨!然虽如此,列公却又切莫认作不过一番空谈,后面自有实事,把他轻轻放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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