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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英雄传》·屏纨裤稳步试云程 破寂寥闲心谈月夜

儿女英雄传 文康 著

这回书话表安公子从去年埋首用功,光阴荏苒,早又今秋,岁考也考过了,马步箭也看过了,看看的场期将近。这日正是七月二十五日,次日二十六,便是他文课日期。晚饭饭过无事,便在他父亲前请领明日的题目。安老爷吩咐道:“明日这一课不是照往日一样作法。

你近日的工夫却大有进境,只你这番是头一次进场,场里虽说有三天的限,其实除了进场出场,再除去吃睡,不过一天半的工夫。这其间三篇文章一首诗,再加上补录草稿,斟酌一番,笔下慢些,便不得从容。你向来作文笔下虽不迟钝,只不曾照场规练过。明日这课我要试你一试,一交寅初你就起来,我也陪你起个早,你跟我吃些东西,等到寅正出去,发给你题目,便在我讲学的那个所在作起来。限你不准继烛,把三文一诗作完。吃过晚饭再誊正交卷,却不可潦草塞责。我就在那里作个监试官。

经这样作一番,不但我得放心,你自己也有些把握。”说着,便合太太说:“太太,明日给我们弄些吃的。”太太自是高兴,却又不免替公子悬心,便道:“老爷何必还起那么早啊?有他师傅呢,还是叫他拿到书房里弄去罢。当着老爷别再唬的作不上,老爷又该生气了。”

太太这话,不但二位少奶奶觉得是这样好,连那个不须他过虑的“司马长卿”也望着老爷俯允。不想安老爷早沉着个脸答道:“然则进场在那万余人面前作不作呢?何况还有主考房官,要等把这三篇文章一首诗合那万余人比试,又当如何?”太太听了无法,因吩咐公子道:“既那么着,快睡去罢。”

公子下来,再不道老人家还要面试,进了屋子,便忙忙的脱衣睡觉。

金、玉姊妹两个生怕他明日起在老爷后头,两个人换替着熬了一夜。不曾打寅初,便把公子叫醒,梳洗穿衣上去,幸喜老爷还不曾出堂。少刻老爷出来,连太太也起来了,便道:“你们俩送场来了?”当下公子跟着老爷饱餐一顿,到了外面,笔砚灯烛早已备得齐整。安老爷出来坐下,便向怀里取出一个封着口的红纸包儿来,交给公子道:“就在这屋里作起来罢。”自己却在对面那间坐去,拿了本《朱子大全》在灯下看。

又派了华忠伺候公子茶水。

却说公子领下题目来,拆开一看,见头题是“孝者,所以事君也”一句,二题是“达巷党人曰”一章,三题是“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四句;诗题是“赋得‘讲《易》见天心’”,下面旁写着“得‘心’字五言六韵。”

且住!待说书的来打个岔。这诗文一道,说书的是不曾梦到,但是也曾见那刻本儿上都刻得是五言八韵,怎的安老爷只限了六韵呢?便疑到这个字是个笔误,提起笔来就给他改了个“八”字,也防着说这回书的时节免得被个通品听见,笑话我是个外行。不想这日果然来了个通品听我的书,他听到这里,说道:“说书的,你这书说错了。这《儿女英雄传》

既是康熙、雍正年间的事,那时候不但不曾奉试帖增到八韵的特旨,也不曾奉文章只限七百字的功令,就连二场还是专习一经,三场还有论判呢。怎的那安水心在几十年前就叫他公子作起八韵诗来了?”我这才明白,此道中不是认得几个字儿就胡开得口、混动得手的!从此再不敢“强不知以为知”了。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却说安公子看了那诗文题目,心下暗道:“老人家这三个题目,是怎的个命意呢?”摹拟了半日,一时明白过来,道:“这头题正是教孝教忠的本旨,三题是要我认定性情作人,第二个题目大约是老人家的自况了。那诗题,老人家是邃于《周易》的,不消讲得。”想罢,便把那题目条儿高高的粘起来,望着他,谋篇立意,选词琢句,一面研得墨浓,蘸得笔饱,落起草来。及至安老爷那边才要早饭,他一个头篇、一首诗早得了,二篇的大意也有了。那时安老爷早把程师爷请过来一同早饭。公子跟着吃饭的这个当儿,老爷也不问他作到那里。一时吃罢了饭,他出来走了走,便动手作那二三篇。那消继烛,只在申正的光景,三文一诗早已脱稿,又仔细斟酌了一番,却也累得周身是汗。因要过去先见见父亲,回一句稿子有了,觉得累的红头涨脸的不好过去,便叫华忠进去取了小铜旋子来,湿个手巾擦脸。

华忠到了里头,正遇着舅太太在那里合俩奶奶闲话,那个长姐儿也在跟前。大家还不曾开得口,那长姐儿见了,他便先问道:“华大爷,大爷那文章作上几篇儿来了?”华忠道:“几篇儿?只怕全得了,这会子擦了脸就要送给老爷瞧去了。”

舅太太便合长姐儿道:“你这孩子才叫他娘的‘狗拿耗子’呢,你又懂得几篇儿是几篇儿?”他自己一想,果然这话问得多点儿,是一时不好意思,便道:“奴才可那儿懂得这些事呢!奴才是怕奴才太太惦着,等奴才先回奴才太太一句去。”

说着,梗梗着个两把儿头,如飞而去。

话休絮烦。却说公子过来,见程师爷正在那里合老爷议论今年还不晓得是一班啥脚色进去呢,那莫、吴两公也不知有分无分。正说着,老爷见公子拿着稿子过来,问道:“你倒作完了吗?”因说:“既如此,我们早些吃饭,让你吃了饭好誊出来。”公子此时饭也顾不得吃了,回道:“方才舅母送了些吃的出来,吃多了,可以不吃饭了。莫如早些誊出来,省得父亲合师傅等着。”安老爷道:“就这样发愤忘食起来也好,就由你去。”

一时要了饭,老爷便合程师爷饮了两杯,饭后又合程师爷下了盘棋。程师爷让九个子儿,老爷还输九十着。他撇着京腔笑道:“老翁的本领,我诸都佩服,只有这盘棋是合我下不来的。莫如合他下一盘罢。”老爷道:“谁?”抬头一看,才见叶通站在那里。老爷因他这次算那地册弄得极其精细,考了考,他肚子里竟零零碎碎有些个,颇觉他有点出息儿。一时高兴,便换过白子儿来,同他下了一盘。

程师爷苦苦的给老爷先摆上五个子儿,叶通还是尽力的让着下。下来下去,打起劫来,老爷依然大败亏输,盘上的白子儿不差甚么没了,说道:“不想阳沟里也会翻船!”程师爷便笑道:“老翁这盘棋虽在阳沟里,那船也竟会翻的呢!”老爷也不觉大笑道:“正不可解。这桩事我总合他不大相近,这大约也关乎性情。还记得小时节,长夏完了功课,先生也曾教过,只不肯学。先生还道:‘你怎的连“博弈犹贤”这句书也不记得?你不肯学,便作一道“无所用心”的诗我看。’先生是个村我的意思,这首诗怎的好作?你看我小时节浑不浑,便口占了一首七截,对先生道:‘平生事物总关情,雅谢纷纷局一枰;不是畏难甘袖手,嫌他黑白太分明。’这话将近四十年了,如今年过知非,想起幼年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来,真觉愧悔!”

说话间,公子早誊清诗文,交卷来了。安老爷接过头篇来看着,便把二篇匀给程师爷看。老爷这里才看了前八行,便道:“这个小讲倒难为你。”程师爷听了,便丢下那篇,过来看这篇。只见那起讲写道是:

……且《孝经》一书,“士章”仅十二言,不别言忠,非略也;盖资事父即为事君之地,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

自晚近空谈拜献,喜竞事功,视子臣为二人,遂不得不分家国为两事。究之今闻未集,内视已惭,而后叹《孝经》一书所包者为约而广也。……

程师爷看完了,道:“妙!”又说:“只这个前八行,已经拉倒阅者那枝笔,不容他不圈了。”说着,便归坐看那一篇。

一时各各的看完了,彼此换过来看,因合老爷道:“老翁,你看那二篇的收尾一转何如?”安老爷接过来,一面看着,一面点头,及至看到结尾的一段,见写道是:

……此殆夫子闻达巷党人之言,所以谓门弟子之意欤?不然达巷党人果知夫子,夫子如闻鲁太宰之言可也;其不知夫子,夫子如闻陈司败之言可也。况君车则卿御,卿车则大夫御,御实特重于《周官》;适卫则冉有仆,在鲁则樊迟御,御亦习闻于吾党;御固非卑者事也,夫子又何至每况愈下,以所执尤卑者为之讽哉?噫!此学者所当废书三叹欤!

老爷看罢,连连点头,不觉拈着胡子,翻着白眼,望空长叹了一声道:“这句却未经人道!”程师爷便道:“他这段文字全得力于他那破题的‘惟大圣以学御世,宜非执名以求者所知也’的两句。所以小讲才有那‘圣人达而在上,执所学以君天下,而天下仰之;穷而在下,执所学以师天下,而天下亦仰之’的几句名贵句子。早作了后股里面出股的‘执以居鲁适周,之齐、楚,之宋、卫,之陈、蔡’,合那对股的‘执以订《礼》,正《乐》,删《诗》《书》,赞《周易》,修《春秋》’的两个大主意的张本。直从博学成名,把这个‘御’字打成一片,怎得不逼出这后一段未经人道的好文字来?”一时,程师爷把那三篇看完,大叫:“恭喜,恭喜!中了,中了!只这第三篇的结句,便是个佳?。”老爷笑问:“怎的?”他便高声朗诵道:

……此中庸之极诣,性情之大同;人所难能,亦人所尽能也。故曰:“其动也中。”

说着,又看了那首诗。安老爷便让程师爷加墨,程师爷道:“不,今日这课是老翁特地要看看他的真面目,兄弟圈点起来,诱掖奖劝之下,未免总要看得宽些,竟是老翁自己来。”安老爷便看头二篇,把三篇合诗请程师爷圈点。一时都圈点出来,老爷见那诗里的“一轮探月窟,数点透梅岑”两句,程师爷只圈了两个单圈,便问道:“大哥,这样两句好诗,怎么你倒没看出来?”程师爷道:“我总觉这等题目用这些花月字面,离题远些。”安老爷道:“不然。你看他这‘月窟’‘梅岑’,却用得是‘月到天心处’合‘数点梅花天地心’两句的典;那‘探’字、‘透’字又不脱那个‘讲’字,竟把‘讲《易》见天心’这个题目扣得工稳的很呢。”

程师爷拍案道:“啊哟!老翁,你这双眼睛真了不得!”说着,拿起笔来,便加了几个密圈,又在诗文后加了一个总批。

那程师爷的批语不过照例几句通套赞语,安老爷看了,便在他那批语后头提笔写了两行,批道是:

三艺亦无他长,只读书有得,便说理无障,动中肯綮。诗变熨贴工稳。持此与多士争衡,庶不为持衡者齿冷。秋风日劲,企予望之!

公子见这几句奖勉交至的庭训,竟大有个许可之意,自己也觉得意。一时,程师爷便让老爷带了公子进去歇息,又笑道:“今日老翁自然要有些奖赏,才好叫学生益知勉学。”老爷道:“这个自然。”说着,程师爷拿了他的毛竹烟管、蓝布烟口袋去了。

却说公子随安老爷进来,太太迎着门儿便问道:“没钻狗洞阿?”安老爷道:“岂但,今日竟算难为他的了。”太太见老爷露着喜欢,坐下便笑问道:“老爷瞧我们玉格这回考去,到底有点边儿没有哇?”老爷未曾开口,先动了点儿牢骚,说道:“这话实在难讲。这科名一路,两句千古颠簸不破的话,叫作‘窗下休言命,场中莫论文。’照上句讲,自然文章是个凭据;讲到下句,依然还得听命去。只就他的文章论,近来却颇颇的靠得住了;所不可知者,命耳!况且他才第一次观光,那里就敢望侥幸?只要出场后文章见得人,便再迟些发达,也未为不可。只不可步乃翁的后尘就是了。”说着,便回头吩咐公子道:“你今日作了这课,从明日起便不必作文章了。场前的工夫,第一要慎起居,节饮食;再则清早起来,把摹本流览一番,敛一敛神;晚上再静坐一刻,养一养气。白日里倒是走走散散,找人谈谈;否则闲中望望行云,听听流水,都可活泼天机。到场屋里,提起笔来,才得气沛词充,文思不滞。我这里还给你留着件东西,待我亲自取来给你。”说着便站起来,叫人拿了灯到西屋里去。

公子见老爷亲身去取这件东西,一定因师傅方才的话,有件甚么珍重器皿奖赏。不一刻,只见老爷从西屋里把自己当年下场的那考篮,用一只手挎出来。看了看,那个荆条考篮经了三十余年的雨打风吹,烟熏火燎,都黑黄黯淡的看不出地儿来了。幸是那老年的东西还实在,那布带子还是当日太太亲自缠的缝的,依然完好。

列公,你道安老夫妻既指望儿子读书,下场怎的连考具都不肯给他置一份?原来依安太太的意思,从老早就张罗要给儿子精精致致从头置份考具,无奈老爷执意不许,说必得用这一份,才合着“弓冶箕裘”的大义。逼着太太收拾出来,还要亲自作一番交代,因此才亲自去拿。便挎了出来,满脸堆欢的向公子道:“此我三十年前故态也。便是里头这几件东西,也都是我的青毡故物。如今就把这分衣钵亲传给你,也算我家一个‘十六字心传’了。”

列公,你看,有是父必有是子。那公子见父亲赏了这份东西,说了这段话,真个比得了件珍宝他还心喜。连忙跪下,双手接过来,放在桌儿上。安太太合老爷向来是相敬如宾的,方才见老爷站起来,太太早不肯坐下;及至拿了这个篮子来,便站在桌儿跟前,揭开那个篮盖儿,把里头装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交付公子。金、玉姊妹两个也过来帮着检点。只见里头放着的号顶、号围、号帘,合装米面饽饽的口袋,都洗得干净;卷袋、笔袋以至包菜包蜡的油纸,都收拾得妥贴;底下放着的便是饭碗、茶盅,又是一分匙箸筒儿,合铜锅、铫子、蜡签儿、蜡剪儿、风炉儿、板凳儿、钉子锤子这类,都经太太预先打点了个妥当。因向公子说道:“此外还有你自己使的纸笔墨砚,以至擦脸漱口的这份东西,我都告诉俩媳妇了。带的饽饽菜,你舅母合你丈母娘给你张罗呢。米呀、茶叶呀、蜡呀,以至再带上点儿香啊、药啊,临近了,都到上屋里来取。”

何小姐最是心热不过的人,听了婆婆这话,一面归着着东西,合张姑娘道:“实在亏婆婆想的这样周到!”安太太笑道:“妞妞,也不是我想的周到,实告诉你罢,我那天打点着这份东西,自己算了算,连恩科算上,再连这次,我这是打点到第十九回了。”安老爷在旁边自己又屈指算了一算,从自己乡试起,至今又看着儿子乡试,转眼三十余年,可不是十九回了吗?自己也不免一声浩叹。

才收拾完毕,太太又叫长姐儿:“把那个新絮的小马褥子、包袱、褐衫、雨伞这些东西都拿来,交给你大奶奶。”又听安老爷说道:“正是我还有句话嘱咐。”因吩咐公子说道:“你进场这天,不必过于打扮的花鹁鸽儿似的。看天气,就穿你家常的那两件棉夹袄儿,上头套上那件旧石青卧龙袋。第一得戴上顶大帽子。你只想,朝廷开科取士,为国求贤,这是何等大典!赴考的士子倒随便戴个小帽头儿去应试,如何使得!”

公子只得听一句应一句。他只管这等恪遵父命,只是才得二十岁的孩子,怎得能像安老爷那样老道?更加他新近才磨着母亲给作了件簇新的洋蓝绉绸三朵菊的薄棉袄儿,又是一件泥金摹本缎子耕织图花样的半袖闷葫芦儿,舅母又给作了个绛色平金长字儿帽头儿,俩媳妇儿是给打点了一分绝好的针线活计,正想进场这天打扮上,花哨花哨,如今听父亲如此吩咐,心里却也不能一时就丢下这份东西。太太是怕儿子委屈,便说道:“一个小孩子家,他爱穿甚么戴甚么,由他去罢,老爷还操这个心!”安老爷道:“不然。太太只问玉格,我上次进场出场,他都看见的,是怎的个样子?”回头又问着公子道:“便是那年场门首的那班世家恶少,我也都指给你看了。一个个不管自己肚子里是一团粪草,只顾外面打扮得美服华冠,可不像个‘金漆马桶’?你再看他满口里那等狂妄,举步间那等轻佻,可是个有家教的?学他则甚!”

太太同金、玉姊妹听了这话,才觉得老爷有深意存焉。公子益发觉得这番严训,正说中了他一年前的病,更不敢再萌此想。只有那个长姐儿心里不甚许可,暗道:“人家太太说的很是,老爷子总是扭着我们太太。二位大奶奶也不劝劝。听起来,场里有上千上万的人呢,这几天要换了季还好,再不换季,一只手挎着个筐子,脑袋上可扛着顶纬帽,怪逗笑儿的,叫人家大爷脸上怎么拉得下来呢?”咳!这妮子那里晓得,他那个大爷投着这等义方的严父,仁厚的慈母,内助的贤妻,也不知修了几生才修得到此,便挎着筐儿、扛顶纬帽何伤?

闲话少说。当下公子便把那考篮领下去,俩媳妇又张罗着把包袱等件送过去。过了两天,便有各亲友来送场,又送来的状元糕、太史饼、枣儿、桂圆等物,无非预取高中占元之兆。这年,安老爷的门生,除了已经发过科甲的几个之外,其余的都是这年乡试。安老爷也一一的差人送礼看望,苦些的还帮几两元卷银子。公子合这班少年都在歇场的时候,大家也彼此来往,谈谈文,讲讲风气。

那年七月又是小尽,转眼之间便到八月。那时乌大爷早从通州查完了南粮回来,安老爷预先托下他,一听下宣来,即忙给个主考房官单子,打算听了这个信,才打发公子进城。说定了依然不找小寓,只在步量桥宅里住。外面派了华忠、戴勤、随缘儿、叶通四个人跟去。

张亲家老爷也要同去,以便就近接送照料。安老爷、安太太更是放心。头两天便忙着叫人先去打扫屋子,搬运行李,安置厨房。一直忙到初六日,才吃早饭,早有乌大爷差人送了听宣的单子来,用个红封套装着。安老爷拆开一看,见那单子上竟没甚么熟人,正主考是个姓方的,副主考里面一个也姓方。那个虽是旗员,素无交谊。老爷当下便有些闷闷不乐。

你道为何?难道安老爷那样个正气人,还肯找个熟人给儿子打关节不成?绝不为也。只因这两位方公虽是本朝名家,刻的有文集行世,只是向来看他二位的文章都是清矫艰涩,岛瘦郊寒一路,合公子那高华富丽的笔下迥乎两个家数,那个满副主考自然例应回避旗卷,正合着“不愿文章高天下,只要文章中试官”的两句话,便虑到公子此番进场,那个“中”字有些拿不稳。所以兜的添了桩心事,却只不好露出来。

公子此时是一肚子的取青紫如拾芥,那里还计及那主司的“方”“圆”。这个当儿,太太又拉着他尽着嘱咐:“场里没人跟着,夜里睡着了,可想着盖严着些儿。”舅太太也说:“有菜没菜的,那包子合饭可千万叫他们弄热了再吃。”张太太又说:“不咧,熬上锅小米子粥,互上几呀鸡子儿,那倒也饱了肚子咧。”金、玉姊妹是第一次经着这番“灞桥风味”,虽是别日无多,一时心里只像是还落下了件甚么东西,又像是少交代了句甚么话,只不好照婆婆一般当着人一样一样的嘱咐。

正在大家说着,华忠、戴勤、随缘儿、叶通四个家人上来回:“张亲家老爷叫回老爷、太太,不进来了,合程师老爷头里先去了。”又回道:“大爷车马也伺候齐了。”随着便领随身的包袱、马褥子。一时仆妇们往外交东西。公子便给父母跪了安,又见了舅母、岳母。

舅太太先给他道个喜,说:“下月的这几天儿里再听着你的喜信儿。我们家的老少两位姑爷可都算我眼瞅着成的人了,我也算得个老古董儿了。”张亲家太太便接口道:“姑爷,你只抢个头名状元回来,咱就得了。”

安老夫妻听了,各各点头而笑。安太太又说:“才嘱咐的话可别忘了。”老爷又吩咐:“你一出场,家里自然打发人看你去,就把头场的草稿带来我看。不必另誊,也不许请师傅改一个字。”说着,又点了点头,说:“就去罢。”

公子满脸笑容答应着,才要走,太太道:“到底也见见俩媳妇儿再走哇!”公子连忙回身,向着他两个规规矩矩的一站,两人也绷着个盘儿还了一站,彼此对站了会子,却都不大得话。还是公子想起一句人天第一义的话来,说道:“我昨儿晚上嘱咐你们的,节下给父亲母亲拌的那月饼馅儿,可想着多搁点儿糖。”他说了这句,便一脸的飞黄腾达,兴匆匆回身就走。金、玉姊妹俩借着答应那声,也搭讪着送出屋门来。

公子下了台阶儿,早有众家人围随上跟着走了。安老夫妻隔着玻璃,扭着身子,直看他出了二门,还在那里望。不提防这个当儿,身背后猛可的当啷啷一声响,老夫妻倒唬了一跳,一齐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是那长姐儿胳膊上带着的一副包金镯子,好端端的从手上脱落下来了,掉在地下当啷啷的一响,又咕噜噜的一滚,一直滚到屋门槛儿跟前才站住。老爷忙问:“这怎么讲?”太太是最疼这个丫鬟,生怕他挨说,便道:“都是老爷的管家干的,给人家打了那么大圈口,怎么不脱落下来呢?”他道:“等着得了空儿,再交出去毁打毁打罢。”

何小姐道:“别动他,等我给你团弄上就好了。”说着接过来,把圈口给他掐紧了,又把式样端正了端正,一面亲自给他戴在手上,一面悄悄的向他笑道:“你瞧,团弄上就好了不是?等要放他的时候,咱们再放。可惜了儿的,为甚么毁他呢?”

在大奶奶说的是平平静静的话,他不知听到那里去了,不由的把个紫膛色的脸蛋儿羞的小茄包儿似的,便给何小姐请了个安,又低着双眼皮儿,笑嘻嘻的道:“这要不亏奶奶,谁有这么大劲儿呀!”当下安太太以至大家看了他这举动,都说他到底岁数大些了,懂得个规矩。

这段话在当日没人留心,今日之下,入在这评话里。当天理人情讲起来,不禁叫人想到那王实甫的“猛听得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这两句,不仅是个妙句奇文,竟也说得是个人情天理。诸公要不信这话,博引烦称,还有个佐证。就拿这《儿女英雄传》里的安龙媒讲,比起那《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虽说一样的两个翩翩公子,论阀阅勋华,安龙媒是个七品琴堂的弱息,贾宝玉是个累代国公的文孙,天之所赋,自然该于贾宝玉独厚才是。何以贾宝玉那番乡试那等难堪,后来直弄到死别生离?安龙媒这番乡试这等有兴,从此就弄得功成名就?天心称物平施,岂此中有他谬巧乎?

不过安公子的父亲合贾公子的父亲看去虽同是一样的道学,一边是实实在在有些穷理尽性的功夫,不肯丢开正经;一边是丢开正经,只知合那班善于骗人的单聘仁,乘势而行的程日兴,每日里在那梦坡斋作些春梦婆的春梦,自己先弄成个“文而不文正而不正”的贾政,还叫他把甚的去教训儿子?

安公子的母亲合贾公子的母亲看去虽同是一样的慈祥,一边是认定孩提之童一片天良,不肯去作罔人;一边是一味的向家庭植党营私,去作那罔人勾当,只知把娘家的甥女儿拢来作媳妇,绝不计夫家甥女儿的性命难堪;只知把娘家的侄女儿拢来当家,绝不问夫兄家的父子姑娘因之离间,自己先弄成个“罔之生也幸而免”的王夫人,又叫他把甚的去抚养儿子?

讲到安公子的眷属何玉凤、张金凤,看去虽合贾公子那个帏中人薛宝钗,意中人林黛玉同一艳丽聪明,却又这边是刻刻知道爱惜他那点精金美玉,同心合意媚兹一人;那边是一个把定自己的金玉姻缘,还暗里弄些阴险,一个是妒着人家的金玉姻缘,一味肆其尖酸,以至到头来弄得潇湘妃子连一座血泪成斑的潇湘馆立脚不牢,惨美人魂归地下,毕竟“玉带林中挂”,蘅芜君连一所荒芜不治的蘅芜院安身不稳,替和尚独守空闺,如同“金钗雪里埋”,还叫他从那里“之子于归,宣其室家”?

便是安家这个长姐儿比起贾府上那个花袭人来,也一样的从幼服侍公子,一样的比公子大得两岁,却不曾听得他照那袭而取之的花袭人一般,同安龙媒初试过甚么云雨情;然则他见安公子往外一走,偶然学那双文长亭哭宴的“减了玉肌,松了金钏”,虽说不免一时好乐,有些不得其正,也还算“发乎情,止乎礼”,怎的算不得个天理人情?

何况安公子比起那个贾公子来,本就独得性情之正,再结了这等一家天亲人眷,到头来,安得不作成个儿女英雄?只是世人略常而务怪,厌故而喜新,未免觉得与其看燕北闲人这部腐烂喷饭的《儿女英雄传》小说,何如看曹雪芹那部香艳谈情的《红楼梦》大文?那可就为曹雪芹所欺了!曹雪芹作那部书,不知合假托的那贾府有甚的牢不可解的怨毒,所以才把他家不曾留得一个完人,道着一句好话。燕北闲人作这部书,心里是空洞无物,却教他从那里讲出那些忍心害理的话来?

闲话少说。归着再讲安公子回到住宅,早有张亲家老爷同着看房子的家人把屋子安置妥当。程师爷已经到场门口看牌去了,一时回来,看得公子的名字排在头排之末,说:“看这光景,明日得早些去听点了。歇息歇息,吃些东西,静一静罢。”他说着,便带了叶通亲自替学生检点考具。公子见诸事用不着自己照料,想起从前父亲赴考时候的景象,越觉冷暖不同。接着便有几个亲友本家来,看过去了。到了次日五鼓,家人们便先起来张罗饭食,服侍公子盥漱饮食。装束已毕,程师爷、张老又亲自把考具行李替他检点一过,门户自有看房子的家人照料,大家催齐车马,便都跟着公子径奔举场东门而来。

公子才进得外砖门,早见梅公子站在个高地方,手里拿着两枝照入签,得意洋洋的高声叫道:“龙媒,这里来!”公子走到跟前,只听他道:“你来的正好,咱们不用候点名了。

我方才见点名的那个都老爷是个熟人,我先合他要了两枝签,你我先进去罢,省得回来人多了挤不动,又免得内砖门多一次搜检。”公子是谨记安老爷几句庭训,又因这番是自己进步之初,从进门起,就打了个循规蹈矩一步不乱的主意,便回覆他说:“我的名字在头牌后半路呢,此时进去也领不着卷子,莫如还等着点进去罢。”说话间,早听见点名台上唱起名来。

梅公子道:“我可不等你了。”说着,把那枝签丢给了公子,先自去了。

公子依然候着点了名,随着众人鱼贯而走,来到内砖门头道搜检的所在。原来这处搜检不过虚应故事,那监视搜检的只有几位散秩大臣副都统,还有几位大门行走的侍卫公。这班侍卫公却不是钦派的,每到乡会试,不过侍卫处照例派出几个人来在此当差,却一般的也在那里坐着。公子候着前面搜检的这个当儿,见那班侍卫公彼此正谈得热闹。只听这个叫那个道:“喂!老塔呀,明儿没咱们的事,是个便宜。我们东口儿外头新开了个羊肉馆儿,好齐整馅儿饼,明儿早起,咱们在那儿闹一壶罢。”那个嘴里正用牙斜叼着根短烟袋儿,两只手却不住的搓那个酱瓜儿烟荷包里的烟,腾不出嘴来答应话,只“嗯”了声,摇了摇头。这个又说:“放心哪,不吃你哟!”才见他拿下烟袋来,从牙缝儿里激出一口唾沫来,然后说道:“不在那个,我明儿有差。”这个又问说:“不是三四该着呢吗?”他又道:“我们帮其实不去这荡差使倒误不了,我们那个新章京来的噶,你有本事给他搁下,他在上头就把你干下来了。”

公子听了这话,一个字不懂。往前抢了几步,又见还有二位在那里敬鼻烟儿。一个接在手里且不闻,只把那个爆竹筒儿的瓷鼻烟壶儿拿着,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说:“这是‘独钓寒江’啊。可惜是个右钓的,没行,要是左钓的就值钱咧!”

说着,把那鼻烟儿磕了一手心,用两个指头搦着,抹了两鼻翅儿。不防一个不留神,误打误撞真个吸进鼻子一点儿去,他就接连不断打了无数的嚏喷,闹得涕泪交流。那个看了,哈哈大笑,说:“算了罢,这东西要呛了肺,没地方儿贴膏药!”

他才连忙把鼻烟壶儿还了那个,还道:“嚄!好霸道家伙,这管保是一百一包的。!”

公子听了这套,更茫然不解。看了看前面的人,一个个搜过去。轮到自己,恰好走到个干瘪黄瘦的老头儿面前。公子一看,只见他一张迂缓面孔,一副孱弱形躯,身上穿两件边幅不整的衣服,头上带一个黯淡无光的亮蓝顶儿,那枝俏摆春风的孔雀翎已经虫蛀的剩了光杆儿了,一个人垂首低眉的坐在那里,也没人理他。公子因见前面的人都是解了衣裳搜,才待放下考篮,忽听那老头儿说道:“罢了,不必解衣裳了。这道门的搜检,不过是奉行公令的一桩事,到了贡院门还得搜检一次呢。一定是这等处处的苛求起来,殊非朝廷养士求贤之意。趁着人松动,顺着走罢。”公子应了声,连忙就走,心下暗道:“怎的这位侍卫公的话我听着又居然会懂呢?这人莫非是个‘楚材晋用’,从那里换了荡班回来的罢?我只愁他这个样子,怎生合方才那班鸢肩火色的矫矫虎臣会弄得到一处?他要竟弄得到一处,这人也就算个遭劫在数的了!”

一路想着,看进了那座内砖门。不曾到得贡院门跟前,便见门罩子底下那班伺候搜检的提督衙门番役,顺天府五城青衣,都揎拳掳袖的在那里搜检。被搜检的那些士子也有解开衣裳敞胸露怀的,也有被那班下役伸手到满身上混掏的;及至搜完的,又不容人收拾妥当,他就提着那条卖估衣般的嗓子,高喊一声“搜过”,便催快走。那班士子一个个掩着衣襟,挽着搭包,背上行李,挎上考篮,那只手还得攥上那根照入签,再加上烟荷包、烟袋,这才迈着那大高的门槛儿进去,看着实在受累之至。公子有些心怯。

不一时,搜到挨近前面的那个人,却又是七十余岁老不歇心的一位老者,才走上去,便有旁边站的一个戴涅白顶儿蓝翎儿、生得凹抠眼、蒜头鼻子、白脸黄须、像个回子模样的番子先喝了一声:“站住!搁下筐子,把衣裳解开!”早听得东边座上那位大人说道:“你当差只顾当差。何用这等大呼小叫的?太不懂官事了!”把个番子吓得不敢则声。大家虚应故事一番,那老者便受了无限功德。公子探头向上望了望,原来不是别人,正是乌克斋。因不好上前招呼,只低了头。乌克斋见了他,倒欠了欠身让道:“别耽搁了,就随着进去罢。”

公子进了贡院门,见对面便是领卷子的所在。他此时才进门来,那一身家什已经压得满头大汗,正想找个地方歇歇再上去领卷子,看了看,那梅问羹还在那里候着,又有乌大爷的兄弟托诚村并两三个少年,都在墙脚下把考篮聚在一处,坐在上面闲谈。他也凑了大家去,把考篮放下。梅公子先合他说道:“我方才悔不听你的话,只管进来,这半天卷子依然不得到手,竟没奈他何。不信,你跟我看看去。”没着,拉了安公子挤到放卷子的那个杉搞圈子跟前。只见一班八旗子弟这个要先领,那个又要替领,吵成一片。上面坐的那位须发苍然的都老爷,却只带着个眼镜儿,拿着枝红笔,接着那册子,点一名,叫一人,放一本。任你吵得地暗天昏,他只我行我法。

正在吵不清,内中有个十八九岁的小爷,穿一件土黄布主腰儿,套一件青哦噔绸马褂子,搭包系在马褂子上头,挽着大壮的辫子,骑在那杉槁上,拿手里那根照入签,把那御史的帽子敲的拍拍的山响,嘴里还叫道:“老都喂,你把我那本儿先给我找出来呢!”那御史便是十年读书十年养气,也耐不住了。只见他放下笔,摘下眼镜来问道:“你是那旗的秀才?名字叫作甚么?”他道:“我不是秀才,我们太爷今年才给我捐的监,我叫绷僧额。我们大爷是世袭阿达哈哈番[阿达哈哈番:官名,轻车都尉],九王爷新保的梅楞章京[梅楞章京:官名,副都统,八旗军中每旗的最高长官]我是官卷,你瞧罢,管保那卷面子上都有。”

那御史果然觑着双近视眼给他查出来,看了看,便拿在手里合他道:“你有卷子却有了。国家明经取士,是何等大典!况且‘士先器识’,怎的这等不循礼法,不守‘卧碑’?难道你家里竟没些子家教的不成?你这本卷子不必领了,我要扣下,指名参办的!”这场吵,直吵到都老爷把个看家本事拿出来了,大家才得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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