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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载繁华梦》·对绣衣桂尼哭佛殿 窃金珠田姐逮公堂

廿载繁华梦 欧阳钜源 著

话说自六姐往香港,租定重庆戏院隔壁的大宅子,回过马氏,就赶紧迁居,仍留二房在羊城居住。一面致嘱令人在省城好寻屋宇,以便回城。因姓周的物业,这时多在省中,况许多亲串及富贵人家,都在省城内来往惯的,自然舍不得羊城地面。怎奈目前难以觅得这般大宅,故要权往香港。就是在香港住了,亦要在羊城留个所在,好便常常来往。

二房听嘱,自然不敢怠慢,马氏就打点起程。是日又是车马盈门,要来送行的,如李庆年的继室、周少西的大娘子、潘家、陈家的金兰姊妹,不能胜数。先由骆管家着人到船上定了房位,行李大小,约三十余件,先押到船上去了。马氏向众人辞别,即携同两女一儿,分登了轿子。六姐和宝蝉跟定轿后,大小丫环一概随行。送行的在后面,又是十来顶轿子,挤挤拥拥,一齐跑出城外。待马氏一干人登了汽船,然后送行的各自回去,不在话下。

且说马氏一程来了香港,登岸后,由六姐引路,先到了新居。因这会是初次进伙,虽在白日,自然提着灯笼进去,说几句吉祥话,道是进伙大吉,一路光明。有什么忌讳的,都嘱咐下人,不许妄说一句。及马氏下轿进门时,又一连放了些炮竹。马氏进去之后,坐犹未暖,王氏春桂已带了一干人过来,问候请安。马氏略坐一会,就把这所宅子看过了,果然好宽旷的所在,虽比不上在东横街的旧府,只是绿牖珠棂,粉墙锦幕,这一所西式屋宇,还觉开畅。马氏看罢,就对六姐说道:“这等宅子,倒不用十分改作,只须将窗棂墙壁从新粉饰,大门外更要装潢装潢,也就罢了。”说了几句,再登楼上一望,果然好一座戏院,宛在目前,管弦音韵,生旦唱情,总听得了亮。心中自是欢喜,不觉又向六姐叹息道:“这里好是好了,只是能听得唱戏,究不能看得演戏,毕竟是美中不足。我这里还有一个计较,就在楼上多开一个窗子,和戏院的窗子相对,哪怕看不得戏?这样就算是我们府里的戏台了。”王春桂道:“人家的戏院,是花着本钱的,哪里任人讨便宜?任你怎么设法,怕院主把窗门关闭了,你看得什么来?”马氏道:“你可是疯了!他们花着本钱,自然要些利。我月中送回银子把过他,哪怕他不从?”六姐道:“夫人也说得是,古人说得好,‘有钱使得鬼推车’,难道院主就见钱不要的不成?就依夫人说,干去便是。”

马氏听了,就唤骆管家上来,着人到重庆戏院,找寻院主说项。这自然没有不妥的,说明每月给回院主四十块银子。马氏即令人将楼上开了窗门,作为听戏的座位。又在楼上设一张炕子,好作抽洋膏子之时,使睡在炕上,就能听戏。那院主得马氏月中帮助数十块钱使用,自然把旁边窗门打开,并附近窗前,都不设座位,免至遮得马氏听戏。果然数天之内,屋内也粉饰得停当,又把门面改得装潢,楼上倒修筑妥了。

过了数天,只见骆管家来回道:“由此再上一条街道,那地方名唤坚道的,有一所大宅子,招人承买。那一带地方,全是富贵人家居住,屋里面大得很,门面又很过得去,像夫人的人家,住在那里,才算是有体面。”马氏道:“你也说得是。昨儿接得周大人回信,这几个月内,就要满任回来。那时节官场来往的多,若不是有这些门户,怎受得车来马往?但不知要给价银多少,才能买得?”骆管家道:“香港的屋价,比不得羊城。想这间宅子,尽值六七万银子上下。”马氏道:“你只管和他说,若是好的,银子多少没打紧。一来要屋子有些门面,二来住了得个平安,也就好了。”骆管家答个“是”,早辞下去了。

次日,只见守门的来回道:“门外有位尼姑,道是由省城来的,他说要与夫人相见。”马氏听了,早知道是容尼,就令人接进里面坐下。容尼道:“前儿夫人来港,我们因进城内做好事,因此未有到府上送行,夫人休怪。” 马氏道:“怎么说?师傅是出家人,足迹不到凡尘里,便是师傅来送,我也如何当得起?今儿因什么事,来香港干什么?”容尼道:“是陈家做功德,请我们念经,要明天才是吉日,方好开坛,故此来拜谒夫人。”马氏道:“没事就过来谈罢,我不知怎地缘故,见了师傅来,就舍不得师傅去,想是前世与佛有缘的了。”容尼道:“凡出家人,倒要与佛门有些缘分,方能出家。我昨儿听得一事,本不欲对夫人说,只夫人若容我说时,就不宜怪我。”马氏道:“有什么好笑事,说来好给我们笑笑,怎地要怪起你来?”容尼道:“我前两天在城内,和人家做好事时,还有两间庵子的尼姑,同一块儿念经。有一位是唤做静坚,是新剃度的中年出家人,谈起贵府的事,他还熟得很,我就起了思疑。我问他有什么缘故,他只是不说。他还有一个师傅唤做明光,这时节我就暗地里向他师傅问个底细。那明光道:‘周大人总对他不住,他就看破了世情,落到空门去。’夫人试想:这个是什么人?”马氏听了,想了想才说道:“此事我不知道,难道大人在外寻风玩月,就闹到庵堂里不成?”

正说话间,忽王氏春桂自外来,直进里面,见了马氏,先见礼,后说道:“今儿来与夫人请安,晚上好在这里楼上听戏。”马氏也笑道:“我只道有心来问候我,原来为着听戏才到来的。”说了,大家笑起来。春桂见有个尼姑在座,就与他见礼。马氏猛省起来,就把容尼的话对春桂说知,问他还有知得来历的没有。春桂一想道:“我明白了,这人可是年纪二十上下的?”容尼道:“正是。面貌清秀,还加上一点白,是我佛门中罕见的。”春桂道:“可不是呢!他从前在这里一间娼寮,叫什么锦绣堂,唤做桂妹的,他本意要随姓张的脱籍,后来周大人用了五千银子买了回来,不过数月间,妾又进来了。他见周大人当时已有了五七房姬妾,还怕后来不知再多几房,故此托称来这里听戏,就乘机上了省,削发为尼。这时隔今尽有数年了,如何又说起来?”容尼听罢,再把和桂妹相遇的原因,说了一遍。马氏道:“原来如此,看将来这都是周大人的不是。他向在青楼上是风流惯的了,若不要他,当初就不合带他回来。今落到空门里,难为他捱这般清净。”容尼道:“夫人说的是,亏你还有这点心,待我回城时见着他,好把夫人的话对他说。”马氏道:“可不是呢,他没睛子浪跟着回了来,今儿还要他捱着苦去,故今年气运就不住了。”容尼点头称是。

过了数日,容尼完了功德,果然回城后,就往找寻桂妹。桂妹见容尼来得诧异,让坐后,就问他来意。容尼把马氏上项的话,说了一遍,并劝他还俗。桂妹听了,想了想才答道:“是便是了,只当初星士说我向儿生得不好,除是出家,才挡了灾。我只管捱一时过一时也罢了。”容尼见他如此说,只自言自语的说道:“可惜落到这样人家,繁华富贵,享的不尽,没来由却要这样。”说了,桂妹只是不答。少顷容尼辞出。

到了夜分,这时正是二月中旬,桂妹在禅房里卷起窗帘一望,只见明月当中,金风飒飒,玉露零零,四无人声,好不清净。想起当初在青楼时,本意随着张郎去,奈姓周的偏拿着银子来压人,若不然就不至流落到这里。想到此情,已不禁长嗟短叹。又怨自己既到周家里,古人说得好,“女为悦己者容”,就不该赌一时之气,逃了出来。舍了文绣,穿两件青衣;谢却膏梁,捱两碗淡饭。况且自己只是二十来岁的人,不知捱到几时,才得老去?想来更自苦楚。忽然扑的一声,禅堂上响动起来,不知有什么缘故,便移步转过来看看。到了台阶花砌之下,却自不敢进去,就思疑是贼子来了,好半晌动也不动。久之没点声息,欲呼人一同来看,只更深夜静,各尼倒熟睡去了,便拚着胆儿进去。这时禅堂上残灯半明不灭,就剔起灯来,瞧了一瞧,是个斋鱼跌在地上,好生诧异。想是猪儿逐鼠子撞跌的,可无疑了。随将斋鱼放回案上,转出来,觉自己不知怎地缘故,衣袜也全湿了。想了一回,才醒起方才立在台阶时,料然露水滴下来的。急的转回房里,要拿衣穿换,忽见房门大开,细想自己去时,早将门掩上,如何又开起来?这时倒不暇计较,忙开了箱子,不觉吓了一跳,原来箱子里不知何故,那绣衣及衣服全失去了。想了又想,可是姓张的这一个,还是姓李的那一个没良心盗了我的不成?此时心上更加愁闷,又抚身上衣裳,早湿遍了,就躺在床上,哪里睡得着?左思右想,自忖当时不逃出来,不至有今日光景。又忆起日间容尼的说话,早不免掉下泪来。况且这会失了衣裳,实在对人说不得的。哭了一会子,就朦胧睡去。忽然见周庸祐回来,自己告以失衣之事。周庸祐应允自己造过,并允不再声张。桂妹狂嗟之极,不觉醒转来,竟没点人声,只见月由窗外照着房里,却是南柯一梦。回忆梦中光景,愈加大哭起来。是夜总不曾合眼。

次早日影高了才起来,身子觉有些疲倦。满望容尼再来,向他商量一笔银子,好置过衣裳,免对师傅说。谁想候了两天,才见容尼进来,还未坐下,早说道:“你可知得没有,原来周大人已满任回来了,前天已到了香港。我若到港时,就对马夫人说,好迎你回去罢。”桂尼道:“这是后话,目前不便说了。便是马夫人现在应允,总怕自己后来要呕气。负气出来,又屈身回去,说也说不响的。”说罢,又复哭起来,似还有欲说不说的光景。容尼着实问他因甚缘故,要哭得这样?桂尼这时才把失去衣裳的事说知,并说不敢告知师傅,要备银子再买。容尼道:“备银子是小事,哪有使不得。只不如回家去,究竟安乐些儿。你又没睛子,不识好歹,这些衣裳,还被人算了去。今马夫人是痛你的,还胜在这里捱得慌。”桂尼道:“俗语说得好:‘出家容易归家难。’你别说谎,马夫人见气运不好,发了点慈心,怕常见面时,就似眼儿里有了钉刺了。周大人是没主鬼,你休多说罢。”容尼道:“出家还俗万千千,听不听由得你,我把你意思回覆马夫人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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