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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东野语》·卷十二

齐东野语 周密 著

○姜尧章自叙(单丙文附)

番易有布衣姜夔尧章,出处备见张辑宗瑞所著《白石小传》矣。近得其一书,自述颇详,可与前传相表里云。

“某早孤不振,幸不坠先人之绪业,少日奔走,凡世之所谓名公钜儒,皆尝受其知矣。内翰梁公于某为乡曲,爱其诗似唐人,谓长短句妙天下。枢使郑公爱其文,使坐上为之,因击节称赏。参政范公以为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待制杨公以为于文无所不工,甚似陆天随,于是为忘年友。复州萧公,世所谓千岩先生者也,以为四十年作诗,始得此友。待制朱公既爱其文,又爱其深于礼乐。丞相京公不特称其礼乐之书,又爱其骈俪之文。丞相谢公爱其乐书,使次子来谒焉。稼轩辛公,深服其长短句如二卿。孙公从之,胡氏应期,江陵杨公,南州张公,金陵吴公,及吴德夫、项平甫、徐子渊、曾幼度、商仲、王晦叔、易彦章之徒,皆当世俊士,不可悉数。或爱其人,或爱其诗,或爱其文,或爱其字,或折节交之。若东州之士则楼公大防、叶公正则,则尤所赏激者。嗟乎!四海之内,知己者不为少矣,而未有能振之于窭困无聊之地者。旧所依倚,惟有张兄干甫,其人甚贤。十年相处,情甚骨肉。而某亦竭诚尽力,忧乐关念。平甫念其困踬场屋,至欲输资以拜爵,某辞谢不愿,又欲割锡山之膏腴以养其山林无用之身。惜乎平甫下世,今惘惘然若有所失。人生百年有几,宾主如某与平甫者复有几,抚事感慨,不能为怀。平甫既殁,稚子甚幼,入其门则必为之凄然,终日独坐,逡巡而归。思欲舍去,则念平甫垂绝之言,何忍言去!留而不去,则既无主人矣!其能久乎?”云云。

同时黄白石景说之言曰:“造物者不欲以富贵冫免尧章,使之声名耀于无穷也,此意甚厚。”又杨伯子长孺之言曰:“先君在朝列时,薄海英才,云次鳞集,亦不少矣!而布衣中得一人焉,曰姜尧章。”呜呼!尧章一布衣耳,乃得盛名于天壤间若此,则轩冕钟鼎,真可敝屣矣。

是时,又有单炜丙文者,沅陵人,博学能文,得二王笔法,字画遒劲,合古法度,于考订法书尤精。武举得官,仕至路分,著声江湖间,名士大夫多与之交,自号定斋居士。与尧章投分最稔,亦韵士也。尧章诗词已板行,独杂文未之见,余尝于亲旧间得其手稿数篇,尚思所以广其传焉。

○白石禊帖偏旁考

尧章考古极精,有《绛帖评》十卷行于世,审订深妙,人服其赡。又尝于故家见其所书《禊帖偏旁考》亦奇,因识于此,与好古者共之。

“永”字无画,发笔处微折转。“和”字口下横笔稍出。“年”字悬笔上凑顶。“在”字左反剔。“岁”字有点,在山之下,戈画之右。“事”字脚斜拂不挑。“流”字内“肱”字处就回笔,不是点。“殊”字挑脚带横。“是”字下疋(音疏)凡三转不断。“趣”字波略反卷向上。“欣”字欠右一笔作章草发笔之状,不是捺。“抱”字已开口。“死生亦大矣”亦字是四点。“兴感”感字,戈边亦直作一笔,不是点。“未尝不”不字下反挑处有一阙。

右法如此甚多,略举其大概。持此法亦足以观天下之《兰亭》矣。

○禊序不入选帖

逸少《禊序》,高妙千古,而不入选。或谓“丝竹管弦,天朗气清”,有以累之。不知“丝竹管弦”,不特见前汉《张禹传》,而《东都赋》亦有“丝竹管弦,烨煜抗五声”之语。然此二字相承,用之久矣。张衡赋:“仲冬之月,时和气清。”又晋褚爽《禊赋》亦曰:“伊暮春之令月,将解禊于通川,风摇林而自清,气扶岭而自鲜。”况清明为三月节气,朗即明,又何嫌乎?若以笔墨之妙言之,固当居诸帖之首,乃不得列官法帖中,又何哉?岂以其表表得名,自应别出,不可与诸任齿耶?亦前辈选诗不入李、杜之意耳,识者试评之。

○淳绍岁币

绍兴岁币,银二十万两,绢二十万匹(红绢十二万匹,匹重十两。浙绢八万匹,匹重九两)。枢密院差使臣四员管押银纲,户部差使臣十二员管押绢纲。同左帑库子、秤子,于先一年腊月下旬,至盱眙军岁币库下卸。续差将官一员,部押军兵三百人,防护过淮。交割官正使,例差淮南漕属;副使,本军ヘ或邻州ヘ充。例用岁前三日,先赍银百铤、绢五百匹,过淮呈样金人。交币正使,例是南京漕属;副使,诸州同知。于所赍银、绢内,拣白绢六匹、银六锭,三分之,令走马使人,以一分往燕京,一分往汴京漕司呈样,一分留泗州岁币库,以备参照。例用开岁三日长交,通不过两月结局。初交绢十退其九,以金人秤尺无法,又胥吏需索作难之故。数月后所需如欲,方始通融,然亦十退其四五(自初交至结局,通支金人交币官吏糜费银一千三百余两、金三十五两、木绵三十六匹、白布六十二匹,酒三百四十石,共折银六百二十两,本色酒二千六百瓶,茶果杂物等并在外,俱系淮东漕司出备)。又贴耗银二千四百余两,每岁例增添银二百余两,并淮东漕司管认。凡吾正副使并官吏饭食之类,并淮东漕司应办。下至安泊棚屋厨厕等,皆自盱眙运竹木往彼盖造,彼皆不与焉。盱眙日差倚郭知县部夫过淮搬运银绢,兼应办事务。其拣退者,遇夜复搬运过淮,归盱眙库交收,其劳人往复如此。且我官吏至淮北岸约二百余步,始至交币所,皆徒步而往,雨泞,则摄衣蹑屐甚踔而行,艰苦不可具道也。

淳熙十三年,淮南漕司干官权安节为岁币使,其金人正使一毫不取,拣退银绢甚多,逼令携归,安节固拒,金人至遣甲兵逼逐。安节不胜其愤曰:“宁死于此,不得交,誓不回,虽野宿不火食亦无害。”声色俱厉。彼度不能夺,竟如数收受,给公文而归。寿皇知之,喜曰:“安节在彼界能如此,甚可重。若非遇事,何自知之。”遂除盐六部门。时通判扬州汪大定,亦同此役,颇著劳绩,亦蒙奖拔焉。

若正旦生朝遣使,每次礼物金器一千两、银器一万两、彩缎一千匹(绵茸背,紧丝捻金线,青丝绫,樗蒲绫,线子罗)。又有脑子、香茶等物,及私觌香茶、药物、果子、币帛、杂物等,复不与焉。若外遣泛使,则其礼物等又皆倍之。又有起发副使土物之费(正使五百贯,银绢各一百两匹。副使四百贯,银绢各一百两匹。又有公使各药等钱,上节银各五十两、绢十匹,中节银绢各十两匹,下节各五两匹)。又有朝辞回程宣赐等费(正副使各金二十五两,并腰带笏马。回程茶药各二两,银合及泛赐等物在外)。若盱眙等军,在路四处应办南北贺正生辰,常使往回程各八次,赐御筵每处费钱一万八千五百余贯,而沿途应办复不预。若北使之来,赐予尤不赀焉(宣和甲辰岁币银二十万两,绢三十万匹,绿矾二十万栲,栲例五番运送交纳。又代输燕京税物绵丝杂物计一百万贯,内丝绵并要燕京土产。绍兴壬戌初讲和,岁币银绢各二十五万匹两。今每岁各减五万匹两)。至兀术病笃之际,告戒其四行府帅云:“江南累岁供需岁币,竭其财赋,安得不重敛于民?非理扰乱,人心离怨,叛亡必矣。在彼者尚知有此,为我者,当何如哉!”

时聘使往来,旁午于道。凡过盱眙,例游第一山,酌玻璃泉,题诗石壁,以记岁月,遂成故事,镌刻题名几满。绍兴癸丑,国信使郑汝谐一诗云:“忍耻包羞事北庭,奚奴得意管逢迎,燕山有石无人勒,却向都梁记姓名。”可谓知言矣。噫!开边之用固无穷,而和戎之费亦不易,余因详书之。

○书籍之厄

世间凡物未有聚而不散者,而书为甚。隋牛弘靖请开献书之路,极论废兴,述五厄之说,则书之厄也久矣,今姑摭其概言之。

梁元帝江陵蓄古今图书十四万卷,隋嘉则殿书三十七万卷。唐惟贞观、开元最盛,两都各聚书四部至七万卷。宋宣和殿、太清楼、龙图阁、御府所储尤盛于前代,今可考者,《崇文总目》四十六类三万六百六十九卷,史馆一万五千余卷,余不能具数。南渡以来,复加集录馆阁书目五十二类四万四千四百八十六卷、续目一万四千九百余卷,是皆藏于官府耳。

若士大夫之家所藏,在前世如张华载书三十车,杜兼聚书万卷,韦述蓄书二万卷,邺侯插架三万卷,金楼于聚书八万卷,唐吴竞西斋一万三千四百余卷。宋室承平时,如南都戚氏,历阳沈氏,庐山李氏,九江陈氏,番易吴氏,王文康,李文正,宋宣献,晁以道,刘壮舆,皆号藏书之富。邯郸李淑五十七类二万三千一百八十余卷,田镐三万卷,昭德晁氏二万四千五百卷,南都王仲至四万三千余卷,而类书浩博,若《太平御览》之类,复不与焉。次如曾南丰及李氏山房,亦皆一二万卷,然后靡不厄于兵火者。

至若吾乡故家如石林叶氏、贺氏,皆号藏书之多,至十万卷。其后齐斋倪氏,月河莫氏,竹斋沈氏,程氏,贺氏,皆号藏书之富,各不下数万余卷,亦皆散失无遗。近年惟直斋陈氏书最多,盖尝仕于莆,传录夹氵祭郑氏、方氏、林氏、吴氏旧书至五万一千一百八十余卷,且仿《读书志》作解题,极其精详,近亦散失。至如秀岩,东窗,凤山三李,高氏,牟氏皆蜀人,号为史家,所藏僻书尤多,今亦已无余矣。

吾家三世积累,先君子尤酷嗜,至鬻负郭之田以供笔札之用。冥搜极讨,不惮劳费,凡有书四万二千余卷,及三代以来金石之刻一千五百余种,庋置书种、志雅二堂,日事校雠,居然ぷ金之富。余小于遭时多故,不善保藏,善和之书,一旦扫地。因考今昔,有感斯文,为之流涕。因书以识吾过,以示子孙云。

○雷书

神而不可名,变化而不可测者,莫如雷霆。《淮南子》曰:“阴阳相薄,感而为雷,激而为电。”故先儒为之说曰:“阴气凝聚,阳在内而不得出,则奋击而为雷霆。声,阳也;光,亦阳也。光发而声随之,阳气奋击欲出之势也。”或问世所得雷斧何物也?曰:“此犹星陨而为石也。本乎天者,气而非形,偶陨于地,则成形矣。”或问人有不善为雷震死者何也?曰:“人作恶有恶气,霹雳乃天地之怒气,是怒气亦恶气也,怒气与恶气相感故尔。”或问雷之破山、坏屋、折树、杀畜何也?曰:“此气郁而怒,方尔奋击,偶或值之,则遭震矣。”

康节尝问伊川曰:“子以雷起于何处?”伊川曰:“起于起处。”然则先儒之所言者,非不精详,而余犹谓有不可晓者焉:

大中祥符间,岳州玉真观为火所焚,惟留一柱,有“谢仙火”三字,倒书而刻之。庆历中,有以此字问何仙姑者,云:“谢仙者,雷部中鬼也,掌行火于世间。”后有于道藏经中得谢仙事,验以为神。又吴中慧聚寺大殿二柱,尝因雷震,有天书“绩溪火”三字,余若符篆不可晓。及近岁德清县新市镇觉海寺佛殿柱,亦为雷震,有字径五寸余,若汉隶者云:“收利火谢均思通。”又云:“酉异李氵勺火。”此乃得之目击者。又宜兴善权广教寺殿柱,亦有雷书“骆审火及谢均火”者。华亭县天王寺亦有雷书“高洞扬雅一十六人火令章”凡一十一字,皆倒书。内“令章”二字特奇劲,类唐人书法,然则雷之神,真有谢姓者邪。近丁亥六月五日,雷震众安桥南酒肆,卓间有雷书“[1234][1234]永”三字,此类甚多,殊不可测,此所以神而不可知者乎?孔子不语怪力乱神,非不语也,盖有未易语者耳。

○贾相寿词

贾师宪当国日,卧治湖山,作堂曰半间,又治圃曰养乐,然后为就养,其实怙权固位,欲罢不能也。每岁八月八日生辰,四方善颂者以数千计。悉俾翘馆誊考,以第甲乙,一时传颂,为之纸贵,然皆调词呓语也。偶得首选者数阕,戏书于此。

陈惟<善合>《宝鼎》词云:“神鳌谁断,几千年再、乾坤初造。算当日,枰棋如许,争一着吾其衽左。谈笑顷,又十年生聚,处处(风)葵枣。江如镜,楚氛余几,猛听甘泉捷报。天衣细意从头补,烂山龙、华虫黼藻。宫漏永、千门角钥,截断红尘飞不到。街九轨,看千貂避路,庭院五侯深锁。好一部、太子六典,一一周公手做。赤舄绣裳,消得道斑烂衣好。尽庞眉鹤发,天上千秋难老。甲子严头才一过,未说汾阳考。看金盘、露滴瑶池,龙尾放班回早。”

廖莹中群玉《木兰花慢》云:“请诸君着眼,来看我,福华编。记江上秋风,鲸涨雪,雁徼迷烟。一时几多人物,只我公,只手护山川。争睹阶符瑞象,又扶红日中天。因怀,下走奉,磨盾夜无眠。知重开宇宙,活人万万,合寿千千。凫太平世也,要东还越上是何年。消得清时钟鼓,不妨平地神仙。”

陆景思《甘州》云:“满清平世界,庆秋成,看看斗米三钱。论从来活国,论功第一,无过丰年。办得间民一饱,余事笑谈间。若问平戎策,微妙难传。玉帝要留公住,把西湖一曲,分入林园。有茶炉丹灶,更有钓鱼船。觉秋风、未曾吹着,但砌兰、长倚北堂萱。千千岁,上天将相,平地神仙。”

奚[1234]倬然《齐天乐》云:“金飘吹净人间暑,连朝弄凉新雨。万宝功成,无人解得,秋入天机深处。间中自数,几心酌乾坤,手斟霜躇。护了山河,共看元影在银兔。而今神仙正好,向青空觅个,冲澹襟宇。帝念群生,如何便肯,从我乘风归去。夷游洞府,把月杼云机,教他儿女。水逸山明,此情天付与。”

从橐《陂塘柳》云:“指庭前、翠云金雨,霏霏香满仙字。一清透彻浑无底,秋水也无流处。君试数,此样襟怀,顿得乾坤住。闲情半许,听万物氤氲,从来形色,每向静中觑。琪花路。相接西池寿母,年年弦月时序。荷衣菊佩寻常事,分付两山容与。天证取,此老平生,可向青天语。瑶卮缓举,要见我何心,西湖万顷,来去自鸥鹭。”

郭应酉居安《声声慢》云:“捷书连昼,甘雨洒通宵,新来喜沁尧眉。许大担当,人间佛力须弥。年年八月八日,长记他三月三时,平生事,想氐和天语,不遣人知。一片闲心鹤外,被乾坤系定,虹玉腰围。阊阉云边,西风万籁吹齐。归舟更归何处是,天教家在苏堤。千千岁,比周公,多个彩衣。”且侑以俪语云:“彩衣宰辅,古无一品之曾参;衮服湖山,今有半闲之姬旦。”所谓三月三者,盖颂其庚申草坪之捷,而归舟乃舫斋名也。贾大喜,自仁和宰除官告院。既而语客曰:“此词固佳,然失之太俳,安得有著彩衣周公乎?”

○事圣茹素

余家济南历城,曾大父少师遭靖康狄难,一家十六人皆奔窜四出。大父独逃空谷,昼伏宵行。一旦,遇追骑在后,自度不可脱,遂急窜古祠,亟伏佑圣坐下,傍无蔽障,亦不过待尽而已。须臾,北军大索,虽眢井、林莽、栋梁间,极其冥搜,而一坐之下,初不知有人焉。及抵杭,则一家不期而集,不失一人,岂非神所佑乎?逮今吾家世事佑圣甚虔。凡圣降日,斋戒必谨。盖以答神庥诏子孙,非世俗祈福田利益比也。

○笏异

汪伯彦初拜相于维扬,正谢上殿,而笏坠中断,上以他笏赐之,非吉征也。未几,有南渡之扰。

金渊叔参预日,一日,奏事下殿,与台臣刘应弼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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