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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东野语》·卷十八

齐东野语 周密 著

○昼寝

“饱食缓行初睡觉,一瓯新茗侍儿煎。脱巾斜倚绳床坐,风送水声来枕边。”丁崖州诗也。“细书妨老读,长箪惬昏眠。取簟且一息,抛书还少年。”半山翁诗也。“相对蒲团睡味长,主人与客两相忘。须臾客去主人觉,一半西窗无夕阳。”放翁诗也。“读书已觉眉棱重,就枕方欣骨节和。睡起不知天早晚,西窗残日已无多。”吴僧有规诗也。“老读文书兴易阑,须知养病不如闲。竹床瓦枕虚堂上,卧看江南雨后山。”吕荣阳诗也。“纸屏瓦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睡起莞然成独笑,数声渔笛在沧浪。”蔡持正诗也。

余习懒成癖,每遇暑昼,必须偃息。客有嘲孝先者,必哦此以自解。然每苦枕热,展转数四。后见前辈言,荆公嗜睡,夏月常用方枕。或问何意,公云:“睡气蒸枕热,则转一方冷处。”此非真知睡味,未易语此也。杜牧有睡癖,夏侯隐号睡仙,其亦知此乎?

虽然,宰予昼寝,夫子有朽木粪土之语。尝见侯白所注《论语》,谓“昼”字当作“画”字,盖夫子恶其画寝之侈,是以有朽木粪墙之语。然侯白,隋人,善滑稽,尝著《启颜录》,意必戏语也。及观昌黎《语解》,亦云“昼寝”当作“画寝”,字之误也。宰予,四科十哲,安得有昼寝之责,假或偃息,亦未至深诛。若然,则吾知免矣。

○宜兴梅冢

嘉熙间,近属有宰宜兴者,县斋之前,红梅一树,极美丽华粲,交阴半亩。花时,命客饮其下。一夕,酒散月明,独步花影,忽见红裳女子,轻妙绰约,瞥然过前,蹑之数十步而隐。自此恍然若有所遇,或酣歌晤言,或痴坐竟日,其家忧之。

有老卒颇知其事,乘间白曰:“昔闻某知县之女有殊色,及笄,未适而夭。其家远在湖湘,因藁葬于此,树梅以识之。畴昔之夜所见者,岂此乎?”遂命发之,其棺正蟠络老梅根下,两樯微蚀,一窍如钱,若蛇鼠出入者。启而视之,颜貌如玉。妆饰衣衾,略不少损,真国色也。赵见,为之惘然心醉。舁至密室,加以茵藉,而四体亦和柔,非寻常僵尸之比,于是每夕与之接焉。既而气息忄然,疲ぃ不可治文书。其家乃乘间穴壁取焚之,令遂属疾而殂,亦云异哉。

尝见小说中所载寺僧盗妇人尸置夹壁中私之,后其家知,状讼于官,每疑无此理。今此乃得之亲旧目击,始知其说不妄。然《通鉴》所载,赤眉发吕后陵,污辱其尸有致死者,盖自昔固有此异矣。

○莫子及泛海

吴兴莫汲子及,始受世泽为铨试魁,既而解试、省试、廷对,皆居前列,一时名声籍甚。后为学官,以语言获罪,南迁石龙。地并海,子及素负迈往之气,暇日,具大舟,招一时宾友之豪,泛海以自快。将至北洋,海之尤大处也,舟人畏不敢进。子及大怒,胁之以剑,不得已从之。及至其处,四顾无际。

须臾,风起浪涌,舟掀簸如桔槔。见三鱼,皆长十余丈,浮弄日光。其一若大鲇状,其二状类尤异,众皆战栗不能出语。子及命大白连酌,赋诗数绝,略无惧意,兴尽乃返。其一绝云:“一风点破碧落界,八面展尽虚无天。也楼长啸海波阔,今夕何夕吾其仙。”

○薰风联句

唐文宗诗曰:“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柳公权续云:“薰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或者惜其不能因诗以讽,虽坡翁亦以为有美而无箴,故为续之云:“一为居所移,苦乐永相忘。愿言均此施,清阴分四方。”余谓柳句正所以讽也。盖薰风之来,惟殿阁穆清高爽之地始知其凉。而征夫耕叟,方奔驰作劳,低垂喘汗于黄尘赤日之中,虽有此风,安知所谓凉哉?此与宋玉对楚王曰“此谓大王之风耳,庶人安得而共之者”同意。

○汉唐二祖少恩

汉高祖与项羽战于彭城,大败,势甚急,跋鲁元公主、惠帝弃之。夏侯婴为收载行,高祖怒,欲杀婴者十余。借使高祖一时事急,不能存二子而弃之,他人能为收载,岂不幸甚?方当德之,何至怒而欲斩之乎?

唐高祖起兵汾晋时,建成、元吉、楚哀王智云,皆留河东护家。隋购之急,建成、元吉能间道赴太原,而智云以幼不能逃,为吏所诛。亦岂不能少缓须臾,以须其至,而后起兵哉?

二祖皆创业之君,而于父子之义,其薄若此,岂图大事者,不暇顾其家乎?彼唐祖者,直堕世民之计,犹可恕也,若汉祖则杯羹之事,尚忍施之乃翁,何有于儿女哉?

○《史记》无燕昭筑台事

王文公诗云:“功谢萧规惭汉第,恩从隗使愧燕台。”然《史记》止云:“为隗改筑宫而师事之。”初无“台”字。而李白诗有“何人为筑黄金台”之语,吴虎臣《漫录》,以此为据。

按《新序》、《通鉴》亦皆云“筑宫”,不言“台”也。然李白屡惯用黄金台事,如“谁人更埽黄金台”,“燕昭延郭隗,遂筑黄金台”,“埽洒黄金台,招邀广平客”,“如登黄金台,遥谒紫霞仙”,“侍宴黄金台,传觞青玉案”。杜甫亦有“杨梅结义黄金台”,“黄金台贮贤俊多”。柳子厚亦云:“燕有黄金台,远致望诸君。”《白氏六帖》有:“燕昭王置千金于台上,以延天下士,谓之黄金台。”此语唐人相承用者甚多,不特本于白也。

又按《唐文粹》,有皇甫松《登郭隗台》诗。又梁任《述异记》:“燕昭为郭隗筑台,今在幽州燕王故城中。土人呼贤士台,亦为招贤台。”然则必有所谓台矣。后汉孔文举《论盛孝章书》曰:“昭筑台以延郭隗。”然皆无黄金字。宋鲍照《放歌行》云:“岂伊白屋赐,将起黄金台。”然则黄金台之名,始见于此。李善注引王隐《晋书》:“段匹讨石勒,屯故燕太子丹黄金台。”又引《上谷郡图经》曰:“黄金台在易水东南十八里,昭王置千金台上,以延天下士。”且燕台事多以为昭王,而王隐以为燕丹,何也?余后见《水经注》云:“固安县有黄金台,耆旧言昭王礼贤,广延方士,故修建下都,馆之南陲。燕昭创于前,子丹踵于后”云云,以此知王隐以为燕丹者,盖如此也。

○《孟子》三宿出昼

高邮有老儒黄彦知谓:“孟子去齐,三宿而出昼。读如昼夜之昼,非也。《史记·田单传》载:‘燕初入齐,闻昼邑之人王贤。’刘熙注云:‘齐西南近邑,音获。’故孟子三宿而出,时人以为濡滞也。”此说甚新而有据。然予观《说苑》,则以为盖邑人王。且齐有盖大夫王欢(《公孙丑》下),而陈仲子兄食采于盖,其入万钟(《滕文公》下),则齐亦自有盖邑,又与昼邑不同矣。《通鉴》昼音,司马康释音胡卦切,亦曰西南近邑,复不音获,何耶?

○方大猷献屋

杨驸马赐第清湖,巨董宋臣领营建之事,遂拓四旁民居以广之。其间最逼近者,莫如太学生方大猷之居。意其必雄据,未易与语。一日,具礼物往访之。方延入坐,未敢有请,方遽云:“今日内辖相访,得非以小屋近墙欲得之否?”愕不复对,方徐曰:“内辖意谓某太学生,必将梗化,所以先蒙见及,某便当首献作倡。”就案即书契与之。以成契奏知,穆陵大喜,视其直数倍酬之。方作表谢,有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毫以上,悉出君恩。”(上《毛诗》,下东坡《谢表》,并全句)自此擢第登朝,皆由此径而梯焉。

○长生酒

穆陵晚年苦足弱,一日经筵,宣谕贾师宪曰:“闻卿有长生酒甚好,朕可饮否?”贾退,遂修制具方并进,亦不过用川乌、牛膝等数味耳。内辖李忠辅适在旁,奏曰:“药性凉燥未可知,容臣先尝,然后取旨进御。”嫉之者转闻于贾,贾深衔之,而未有以发也。

先是北关刘都仓,家富无嗣,尝立二子。刘先死,长者欲逐其后立子,于是托其所亲检议所吏刘炳百万缗,介谢堂节使,转求圣旨下天府逐之,至是已涉数岁,贾始知之,时咸淳初年也。遂嗾其出子,以为李忠辅伪作圣旨,讼之于官,词虽不及谢,而谢甚窘惧,于是以实诉之于贾,贾笑曰:“节度无虑。”越日,则忠辅追毁迁谪之命下,以实非其罪也,盖师宪借此以报其尝药之忿耳。

○开运靖康之祸

靖康之祸,大率与开运之事同。一时纪载杂书极多,而最无忌惮者,莫若所谓《南烬纪闻》。其说谓出帝之事,欧公本之王淑之私史。淑本小吏,其家为出帝所杀,遁入契丹。洎出帝黄龙之迁,淑时为契丹诸司,于是文移郡县,故致其饥寒,以逞宿怨,且述其幽辱之事,书名《幽懿录》,比之周幽、卫懿。然考之五代新旧史,初无是说,安知非托子虚以欺世哉?其妄可见矣。

《南烬》言二帝初迁安肃军,又迁云州,又迁西江州,又迁五国城,去燕凡三千八百余里,去黄龙府二千一百里,其地乃李陵战败之所。后又迁西均从州,乃契丹之移州。今以当时他书考之,其地里远近,皆大缪不经,其妄亦可知。且谓此书乃阿计替手录所申金国之文,后得之金国贵人者。又云:“阿计替本河北棣州民,陷金。自东都失守,金人即使之随二帝入燕,又使同至五国城,故首尾备知其详。”及考其所载,则无非二帝胸臆不可言之事,不知阿计替何从知之。且金人之情多疑,所至必易主者守之,亦安肯使南人终始追随乎?且阿计替于二帝初无一日之恩,何苦毅然历险阻,犯嫌疑,极力保护而不舍去。且二帝方在危亡哀痛之秋,何暇父子赋诗为乐,阿计替又何暇笔之书乎?此其缪妄,固不待考而后见也。意者,为此书之人,必宣政间不得志小人,造为凌辱猥之事而甘心焉。此禽兽之所不忍为,尚忍言之哉。余惧夫好奇之士,不求端末而轻信其言,故书以祛后世之惑云。

○近世名医

近世江西有善医号严三点者,以三指点间知六脉之受病,世以为奇,以此得名。余按诊脉之法,必均调自己之息,而后可以候他人之息。凡四十五动为一息,或过或不及,皆为病脉。故有二败、三迟、四平、六数、七极、八脱、九死之法。然则察脉固不可以仓卒得之,而况三点指之间哉?此余未敢以为然者也。或谓其别有观形察色之术,姑假此以神其术,初不在脉也。

绍兴间,王继先号王医师,驰名一时。继而得罪,押往福州居住。族叔祖宫教,时赴长沙ヘ,素识其人,适邂逅旅舍,小酌以慰劳之,因求察脉。王忽愀然曰:“某受知既久,不敢不告。脉证颇异,所谓脉病人不病者,其应当在十日之内,宜亟反辕,尚可及也。”因泣以别。时宫教康强无疾,疑其为妄,然素信其术,于是即日回辕。仅至家数日而殂,亦可谓异矣。

又尝闻陈体仁端明云:“绍熙间,有医邢氏,精艺绝异。时韩平原知阁门事,将出使,俾之诊脉,曰:‘和平无可言,所可忧者,夫人耳。知阁回轺日,恐未必可相见也。’韩妻本无疾,怪其妄诞不伦,然私忧之。洎出疆甫数月,而其妻果殂。又朱丞相胜非子妇偶小疾,命视之,邢曰:‘小疾耳,不药亦愈。然自是不宜孕,孕必死。’其家以为狂言。后一岁,朱妇得男,其家方有抱孙之喜,未弥月而妇疾作。急遣召之,坚不肯来曰:‘去岁已尝言之,势无可疗之理。’越宿而妇果殂。”余谓古今名医多矣,未有察夫脉而知妻死,未孕而知产亡者,呜呼!神矣哉!

○前辈知人

前辈名公钜人,往往有知人之明。如马尚书亮之于吕许公、陈恭公,曾谏议致尧之于晏元献,吕许公之于文潞公,夏英公之于庞颖公,皆自布衣小官时,即许以元宰之贵,盖不可一二数。初非有袁、李之术,特眼力高,阅人多故尔。史传所载,以为名谈。

近世如史忠献弥远、赵忠肃方亦未易及。忠献当国日,待族党加严。犹子嵩之子申,初官枣阳户曹,方需远次,适乡里有佃客邂逅致死者,官府连逮急甚,欲求援于忠献,而莫能自通,遂夤缘转闻,因得一见。留饭终席,不敢发一语。忽问:“何不赴枣阳阙?”以尚需次对,忠献曰:“可亟行,当作书与退翁矣。”(陈赅时为京西阃)子申拜谢,因及前事,公曰:“吾已知之,第之官勿虑也。”公平昔严毅少言,遂谢而退。少间,公元姬林夫人因扣之,公曰:“勿轻此子,异日当据我榻也。”其后信然。又赵葵南仲通判庐州日,翟朝宗方守郡,公素不乐之,遂千堂易合入阙。俟呼召于宾庑候见者数十人,皆谢去,独召两都司及赵延入小阁会食。且出两金盒,贮龙涎、冰脑,俾坐客随意之。次至赵,即举二合尽投炽炭中,香雾如云,左右皆失色。公亟索饭送客,命大程官俾赵听命客次,人皆危之。既而出札知滁州,填见阙命之任,而信公平生功业,实肇于此焉。

又赵忠肃开京西阃日,郑忠定丞相清之初任夷陵教官,首诣台参。郑素癯瘁,若不胜衣,赵一见即异待之。延入中堂,出三子,俾执师弟子礼,局不自安,旁观怪之。即日免衙参等礼以行,复命诸子饯之前途,且各出《云萍录》书之而去。他日,忠肃问诸郎曰:“郑教如何?”长公答曰:“清固清矣,恐寒薄耳。”公笑曰:“非尔所知。寒薄不失为太平宰相。”后忠肃疾革,诸子侍侧,顾其长曰:“汝读书可喜,然不过监司太守。”次语其仲范曰:“汝须开阃,终无结果。三哥葵甚有福,但不可作宰相耳。”时帐前提举官赵胜,素与都统制扈再兴之子不协,泣而言曰:“万一相公不讳,赵胜必死于扈再兴之手,告相公保全。”时京西施漕(上饶人,名未详)偶在旁,公笑谓施曰:“赵胜会做殿帅,扈再兴安能杀之?”其后所言,无一不验。

○赵信国辞相

淳甲辰,杜清献范薨,游清献以拜右揆,赵葵南仲枢使、陈к子华参政,皆一时宿望。明年四月,游相以大观文奉内祠侍读。既而赵公出督江淮、荆、襄、湖北军马,陈公以知院帅长沙,遂再相。郑忠定清之、王伯大、吴潜,并为佥枢。乙巳,赵公兼江东帅、知建康、留钥,赵希宪以礼书督府参赞兼江漕,淮帅丘山甫岳仍兼参谋,且颁御笔云:“赵葵兼资文武,协辅国家,领使洪枢,视师戒道,权不可不专。申檄处置,贵合时宜,一应军行调度,并听便宜施行。所有恩数,眠仪宰路。”公既威名夙著,边陲晏然。中间屡乞结局,不允。明年,遣随军转运舒泽民滋,入白庙堂,许令带职入觐。公力辞召命,且云:“更当支吾一冬,来春解严,容归田里。”朝廷许之。

明年,北军大入,因复留行府,措置战守焉。中书陆德舆载之转对疏,以为:“去岁泗州大捷,彼方丧胆落魄。今春淮水涨溢,欲来不可。涉冬而春,边镇宁谧。近者骇言寇至,张大其说,或云到仪真之境者,止五六十骑耳。”赵公闻之,大不能堪,封章屡上,力辨此谤。且云:“今年北军之入,系四大头项:一曰察罕(河西人),二日大纳,三日黑点,四曰别出古(并鞑)。号四万,实三万余;马,人各三匹,约九万匹。惟恐有劳圣虑,前后具奏,一则曰宽圣虑,二则曰宽忧顾。臣领舟师往来应敌,未尝有一语张大。今观陆德舆奏疏,实骇所闻。伏乞委德舆亲至维扬,审是虚实。臣当躬率骑士,护送入城,便见真妄。”于是朝廷以载之之言为过,遂为调停,寝其事焉。未几,工部尚书徐清叟进故事,亦讥其辟属之滥,赵公愈不自安。

是岁闰二月,郑忠定拜太师,赵公拜右相,所有督府,日下结局。遂差右司陈梦斗宣赴都堂治事,而陈辞以此貂之职不行,遂改差御药谢昌祖往焉。夕郎赵以犬复有不肯书牍之意,事虽不行,而公之归兴不可遏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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