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秋声馆词话》·卷六

顾奎光双溪诗词集

祖孙父子兄弟掇嵬科膺无仕者，代不乏人。其均善时文者已少，均工词者尤少。独余外曾祖双溪顾公家词学相传，世罕其匹。公讳奎光，由进士宰湖南之桑植，未中寿殁，著有双溪诗词集。虞美人云：“朝来春色浓於酒。微倦初停绣。斜拖翠袖背秋千。孤负风和日丽，艳阳天。啼莺语燕都归也。暮色阴阴下。侍儿贪戏上灯迟。暗对银屏弹泪，有谁知。”寄慰陶昆谋悼亡，高阳台云：“桂水流春，湘云约梦，关心锦瑟华年。千里书来，愁看淡墨吴笺。欢乐事都消减，一星星、素发新添。只赢他，凄冷襟怀，绮靡诗篇。鸾胶不续冰断，是最难填补，恨海情天。游倦长卿，更教消渴缠绵。酸甜世味尝应遍，怕镌磨、菱角成圆。怅何时，一棹归来，三径延缘。”公弟谔斋［斗光］，邑贡生，有翠苕轩诗词。临江仙云：“枯坐萧然浑似醉，夜深犹剔孤檠。卷帘时见渡河星。绿杨风少力，红藕露含情。窗外敲响竹，草间萤火纵横。蝶飞不到梦难成。寺钟愁断续，邻笛听分明。”公之子四，长笠舫［敏恒］，乾隆丁未捷南宫，自陈不习吏事，由令改教授，年四十五，卒於苏州府学，有笠舫诗稿。次学和［愉］，太学生，有霭云诗草。次斐瞻［敬恂］，拔贡生，有筠溪诗草。次斐瞻［敬恂］，拔贡生，有筠溪诗草。次傅爰［扬宪］，邑诸生，有幽兰草。咸未三十而夭。杨荔裳方伯汇刊为辟疆园遗集。词则散佚未刊，仅笠舫公如梦令一阕，附见杨蓉裳农部唱和集中。词云：“长日东风院宇。又变轻阴欲雨。倦倚小阑干，满地落花飞絮。飞絮。飞絮。正是艳阳时序。”笠舫公长子蒹塘丈［翰］，有拜石房诗词。季竹奇丈［蕙生］，为余姑夫，工诗，善绘事，年弱冠即为百文敏［龄］掌笺春天，疆吏争相延致。顾困场屋，以上舍生终。丧乱以来，稿本零落。余记其虞美人云：“孤檠短焰凄风冷。水涩铜龙哽。梦回欹枕酒初残。争奈熏炉不暖，被池宽。年年人为悲秋瘦。况复严寒候。城乌啼下满帘霜。觉漏声，还比客愁长。”题画南乡子云：“叠嶂耸危屏。屏外烟螺点点青。谁向县崖携杖听，泉声。曲折寒流绕涧鸣。此景忆曾经。苦被鞭丝促去程。但许山椒添缚个，茅亭。便拟移家老此生。”斐瞻公子兰崖丈［］，以明经官昭文训导，词尤富赡。余曾钞录十数阕，惜已失去。近见孙月坡茂才所辑近词录，有题周笛生刺史春风按曲图，虞美人云：“新词那得红红谱。枉自耽吟苦。酒边残墨满江湖。也有双鬟低唱几声无。羡君官阁教蛮素。不负周郎顾。香喉不是不能圆，一点春愁，咽入玉箫寒。”落叶水龙吟云：“世间一样飘零，无情犹作回风舞。闲门不扫，空阶欲没，潇潇似雨。枫外江寒，芦边霜早，雁归何处。怅疏林易别，故枝难恋，便渺渺，天涯去。回首荒庵落木，问年来、有谁能住。夕阳染後，三分在水，一分在树。莫怨秋声，那知秋到，无声更苦。待消他，几叠琴丝宛转写，哀蝉谱。”同蒹塘兄竹畦弟芙蓉湖秋泛，高阳台云：“柳老丝烟，莲凋粉水，短篷暇日寻幽。月小於眉，斜天挂一分秋。鸳鸯生在西风里，便双飞、也自工愁。怕催将，雪色芦花，点上人头。悲秋不在因风雨，在晓寒孤枕，暝色高楼。远梦无凭，坠欢空逐浮沤。故乡犹自嗟摇落，念天涯、多少淹留。太无聊，心事难圆，只似帘钩。”

顾蒹塘拜石山房词

嘉庆庚午，蒹塘丈举於乡。时甫冠，後以教习官京师，卖文自给。久之，出为泾县令，归主东林讲席，年七十矣。第三子［灏］，余姊夫也。官山左州同，余为加衔请封。咸丰十年，丈寄余书，言於元旦易五品服，戏引东坡簪彩胜为比。讵是年四月邑城陷，竟以被伤殒。丈喜谈禅，善吐属，在京困甚。访秦兰台司马於津门，赠扇数柄，谓是汉物。司马愕然，丈笑曰：“君尚未知此为秋风团扇耶。”官定远时，有持牛首控私宰者，丈曰：“牛非自死者目不闭，此非私宰，宜坐诬。”阖县称神。丈笑谓幕中人曰：“吾见书中，前人有此事，试仿之，今乃知折狱名亦可以剿袭得也。”其拜石山房词，能兼竹、迦陵二家之长。菩萨蛮云：“轻阴阁住潇潇雨。莫教一霎春归去。花杪小红楼。有人楼上愁。卷帘人不见。放出双飞燕。低首自寻思。微风动鬓丝。”浣溪沙云：“往事思量总惘然。缘何愁绪上眉端。五更残梦最难圆。浅色罗衣如纸薄，只禁轻暖不禁寒。怜他微雨倚阑干。”浪淘沙云：“帘外玉钗敲。帘底无聊。怪他燕子不归巢。如此画梁栖便得，何忍轻抛。薄命是夭桃。昨日今朝。护花幡子不多高。却被秋千红索影，上香梢。”秋阴，百字令云：“凄阴一片，向遥空阁住，却晴还未。秋到无光真惨淡，盼断夕阳天际。低坐昏鸦，高飞新雁，都没苍烟里。鼓楼那角，暮愁又被催起。若论远近关河，沈沈如梦，愁也难回避。惟有江船吹笛去，老我鲈乡橘里。缥缈云沙，溟水竹，觅句欹帆底。酿成萧瑟，黄昏雨又来矣。”丈之姊羽素表姑［翎］幼慧，多巧思，每出新意，绣人物花卉，得价恒倍。亦工词。踏莎行云：“似雨还晴，乍寒又暖。困人天气多方换。静垂帘幕怕东风，恐妨归燕还高卷。绕径红稀，沿阶绿浅。游丝袅遍闲庭院。怪他春去太无情，痴心拟倩杨枝绾。”有绿梅影楼填词图，题者甚众。乱後存否，未知允。

杨英灿词

双溪公三甥，长杨蓉裳农部［芳灿］，次荔裳方伯［揆］，均受业谔斋公门下，蔚为通人。先祖西园琐述云：“农部以拔贡生令伏羌，值回匪肆逆，力守危城。甫解严，王兰泉司寇方为观察，提师至，即赋五言长排并纪事诗百韵索和。”好整以暇如此。方伯由召试举人官中书，从福相国［康安］征廓尔喀，所乘马坠崖死，相国赠一马，又为兵士窃食。徒步雨雪中，靴穿足肿，以数金易双履不可得，几绝生还之望。凯旋，擢侍读，外任蜀藩。二公词，司寇已选刻琴画楼词钞，并录入词综二集。三为萝裳司马［英灿］，生稍後，词亦稍逊。然如苏幕遮云：“鬓云松，眉黛敛。百褶仙裙，不耐东风。莲步纤纤罗袜浅。才解相思，已觉腰肢减。麝烟凝，螺掩。小院春深，迟日莺花艳。午梦初回凭画槛。一缕柔情，薄晕潮生脸。”采桑子云：“拥衾坐到三更尽，玉漏丁东。檐马丁东。无限相思魂梦中。年年总是伤憔悴，春也愁浓。秋也愁浓。秋叶春花各处红。”杂之芙蓉山馆璎珞香龛稿中，正恐莫辨。

杨夔生过云词

杨伯夔丈［夔生］，蓉裳农部子。初名承宪，词综二集登木兰花慢一词者是也。後易今名，宰固安。庚子春谒於保阳，时已罢官，承以山中白云词赠余，谓由之入手，可免靡曼之病。丈所致力固在石帚、玉田二家。汪紫珊太守为刊过云词，似非上乘。今全稿存亡未悉，为录存数阕。昭君怨云：“记得罗裙翻酒。暖傍香篝熏透。容易夕阳斜。泰娘家。几日薄阴愁闷。不是新晴清润。秋锦小房栊。雁来红。”浪淘沙云：“悉重翠眉长。人言此日又重阳。细雨斜风帘不卷，咽尽寒づ。阁泪暗神伤。无限思量。盈盈闲凭小回廊。疏柳几株鸦数点，添做凄凉。”酷相思云：“嫩寒似水青溪渡。是谁种、垂杨树。早絮影花痕无觅处。离恨写，旗亭路。心事画，炉边句。谢家帘幕无重数。总一样，伤迟暮。看掉入红桥万缕。恰隐隐，闻歌住。又悄悄，牵舟去。”送邵兰风出都，高阳台云：“帘额遮香，阑腰过酒，天涯小聚清欢。君去非归，依然柳老江潭。尊前试弄桓伊笛，带商声、别泪偷弹。更微吟，雪屋灯明，诗梦清寒。频年我亦羁京国，况客中送客，岁晚风酸。见说来朝，载愁只有征鞍。桑乾水冻流冫斯咽，为离人、怕听惊湍。离情，黯作寒云，吹满遥峦。”

丁彦和词

古人诗句，往往成谶，词亦有之。余叔畅之公［彦和］，诗宗义山，工笔札，久客大吏幕。晚岁节缩脯，葺故居数椽，将徜佯终老。曾赋晚霞，凤凰台上忆吹箫云：“宿雨开晴，斜阳做暝，云衢乍敛青虹。看非烟非雾，一片茏葱。凤吹悠何处，馀音袅、如隔墙东。早飞尽，寒江孤鹜，野戍归鸿。无穷。诗情画意，恍天女绡衣，吹落随风。更琼觞堪酌，光泛杯浓。掩映丹崖绿水，纵好手、描绘难工。奈转眼、繁华梦醒，金碧都空。”岁庚申，邑为贼陷，强驱至学宫前，坚不行，被戕。二字扬烈、成烈，咸死於贼，家亦毁。余幼从叔学，每忆“繁华梦醒”语，犹有馀痛。就余所记，尚有清平乐云：“小窗莺语。似说春将去。云节飙轮无觅处。但见一庭红雨。杜鹃何事频催。韶年一去难追。留得馀芳数点，还凭燕子衔来。”更漏子云：“露初凝，风渐起。月到碧天如洗。深夜梦，少年心。沉吟误到今。秋将尽，愁难整。更被笛声勾引。千重水，万重山。征人何日还。”馀与诗文胥归劫火矣。邑陷时，族之殉难者，从叔候选巡检［汝楫］，从九品衔［霖］，从兄前浙江海盐县典史［文炳］，从弟从九品衔］粹然］，伯祖妾宋氏，叔祖母王氏、汪氏、陈氏、罗氏，伯母张氏、龚氏，婶母周氏、邹氏、赵氏，叔妾曹氏，从兄嫂张氏、陶氏、孙氏，弟妻邓氏，从妹大宝、二宝、细宝，或身膺白刃，或缢，或投水，非先期远避者，均相率就义。余乱後旋里，为报忠义局请血阝，并缀名氏於此，以存其概。

杨炳词

咸丰十年春，杭州陷，贼仅数千耳。甫三日，江苏兵至，遂道，未大创也。次年冬，复纠数十万人至，凿长堑於外，围而不攻。时江苏全省与浙之嘉严各郡已为贼踞，江闽援兵不能前。城中困守两月馀，食尽复陷。余姑夫杨子宣在围城，与妾陈氏同罹白刃。姑夫名炳，江西新城人，幼孤，力学，屡应京兆试不第，由誊录叙劳官直隶库使，擢云南知县，改浙江，方以同知需次。所刊惜味斋诗，与未刊诗词，悉成灰烬。幸余姑先一年来闽，获免於难。今仅记山花子一阕云：“宛宛萤飞照绮疏。轻衫新换薄罗襦。闲看双星情脉脉，夜凉初。银凤调簧笙语涩，玉虬催箭漏声徐。留得一丸无用月，伴人孤。”在姑夫大节凛然，固不必以词重，第念乱後一命以上殉难者，已不知苦干万人，名氏之长留与否，正未可定耳。

丁叔媛词

贼之陷吾邑也，余妹瑶真方居乡，不十日，贼至，惧被辱，嘱妹婿周准之奉母远避，自投屋後邵家池死。准之名建标，犊山观察［镐］孙，为文喜僻涩，爱书古字，致屡试不售，入赀得光禄寺署正衔。家滨太湖，匿迹年馀，未蓄发，为贼所胁，遂疾绝粒而亡。其母亦卒。妹名叔媛，幼知书，能诗，每经准之改，至晦不可解。尚记其小词二阕，乃余所点定，以非准之所娴也。十六字令云：“听。窗外如何月有声。寒无寐，风雪正三更。”冬月有怀兄妹，桂殿秋云：“鱼信断，雁行疏。蜡梅香里岁将徂。停针自起推窗望，寒照亭亭恰午馀。”妹於女兄弟中最柔懦，不意见危授命，勇决如此。

杨祖学词

余女兄弟四人，姊早亡。姊夫顾叔梅［灏］，官山左，遇贼受伤成废而殁。次妹即瑶真，三妹即瑶真，三妹婿杨心渊［祖学］，工诗善画，兼通申、韩学。已酉庚戌间，浪游江浙无所遇。有以松风蕉雨团嘱题者，赋解令云：“雨声未已。风声又起。最无聊，者般天气。浪迹年年，惯听向、吴头楚尾。更休题、聊床拥被。松涛如沸。蕉阴如洗。却输君、画中高致。静掩重门，仅篆缕、袅残沈水。且消他、瞢腾一醉。”迨游闽中，罄脯所入，得官府经历，权邵武令，擢知县。居父丧，复理旧业，客漳州府廨。同治三年，粤匪李世贤由江右窜闽，日行三百里，突躏漳郡。心渊陷城中，致书於外，思为内应，谋泄，受祸甚惨。生平手迹，百无一存。好酒楼笙馆中旧所涂抹，如题珊珊校书酴香梦图，祝英台近云：“燕飞慵，莺语倦。花信过将半。拟倩游丝，悄把好春绾。争禁开到酴，听残，早韶景、暗中偷换。绮阑畔。几回梦觉银屏，未语意先懒。一抹眉痕，淡比远山远。生憎彩笔拈来，轻绡染遍，总难把、冷香偎暖。”又为青云校书绘罗帐罢熏词意，戏题琴调相思引云：“金屑檀槽拨未终。湿云新敛月方中。鸳鸯双枕，今夜与谁同。襟上酒痕凝浅碧，尊前粉靥晕微红。暗思何事，蹙损小眉峰。”己未炎时，先被祝融摄去，尤可哀已。

姚椿词

道光庚子，陶岛芗宗伯分巡荆南，延姚春木为龙山山长，蔡★椽宰江陵，沈秋卿任谳事，徐季雅、沈花农、王子寿咸在幕府。用因难二字韵，赋诗唱酬，一时风雅为盛。余方衔血卩南下，不及预，诸君各吟以诗，亦不克和。逮癸卯，重至荆州，宗伯已移节齐安，★椽被劾去，子寿馆江夏，季雅南归，花农、秋卿均下世，惟春木岿然尚在。挑灯话旧，彼此怆然。春木方和陶诗，即用答庞参军韵赋诗见赠。并示所著洒雪词，如食哀梨，清脆无比。惜匆匆言别，录十馀阕，复经遗失，无可追求。春木名椿，晚号樗寮，居娄县。未弱冠即游姚惜抱、王兰泉二公门，才名籍甚。诗笔尤俊伟。余最喜其峡中作“山形郁无情，水力森有棱”句，蜀道奇险，尽十字中。古文亦不失惜抱薪傅，顾以国子生终。所刊通艺阁诗录，均四十以前作。文集乃用活字板排印，仅数百部。其国朝文录，张诗ぎ司空已刻之关中。词与国朝儒学案，闻尚未梓，不知後人能宝藏弗坠否。余辑词补，独遗春木词，心殊悒悒。仅於张仲雅明府三影阁筝语中，见其题词，调寄绮罗香云：“紫玉轻敲，红牙浅掐，唱出伤心如此。陌上歌残，又惹竹西清吹。玉钩斜、殿脚三千，玉箫声、桥头廿四。为张郎、风貌依然，怪他杨柳易憔悴。芜城无限别绪。还有莎堤草色，青招归思。秦女高楼，莫更紧栊纤指。恐他、弹彻银筝，终不抵、串成珠字。再休教、肠断方回，江南梅雨腻。”尝鼎一脔，可知全味。

沈钟柳外词

词至南宋而极工，然如白石、梦窗、草窗、玉田，皆胥疏江湖，故语多婉焉，去北宋疏越之音远矣。我朝竹太史尝言，小令当法五代，故所作尚不拘一格。逮樊榭老人专以南宋为宗，一时靡然从之，奉为正鹄。独吾乡诸老，不随俗转。余家有柳外词一卷，为阳湖沈鹿坪大令作。更漏子云：“人未来，春又去。禁得几番风雨。帘栊悄，漏声遥。将眠魂暗销。灯花好。知何兆。应有梦儿来到。才合眼，又惊回。城头画角催。”蝶恋花云：“一缕萦帘香篆瘦。贪看冰轮，忘却添金兽。坐到夜深凉意透。满身花影将人覆。水浸空庭明似昼。藻荇交横，光景浑如旧。记得年时同赌酒。酒寒偎暖双红袖。”辘轳金井云：“小窗岑寂，最堪怜、那更晚来微雨。滴入蕉心，做秋声如许。寒蛩絮语。似依约、诉人离绪。闪尽孤灯，熏将被，教人怎处。楼头又、频敲画鼓。记当时醉後，犹唱金缕。同倚斜阑，正欢情无数。飞琼伴侣。看不厌、远山眉妩。谁道而今，迢迢永夜，总成虚度。”杂诸乐章集，几不能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