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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楼》·破常戒造屋生儿 插奇标卖身作父

十二楼 李渔 著

词云:

千年劫,偏自我生逢。国破家亡身又辱,不教一事不成空。极狠是天公!差一念,悔杀也无功。青冢魂多难觅取,黄泉路窄易相逢。难禁面皮红!

右调《望江南》此词乃闯贼南来之际,有人在大路之旁拾得漳烟少许,此词录于片纸,即闯贼包烟之物也。拾得之人不解文义,仅谓残篇断幅而已。再传而至文人之手,始知为才妇被掳,自悔失身,欲求一死,又虑有腆面目,难见地下之人,进退两难,存亡交阻,故有此悲愤流连之作。 玩第二句,有“国破家亡”一语,不仅是庶民之妻,公卿士大夫之妾,所谓“黄泉路窄易相逢”者,定是个有家有国的人主。彼时京师未破,料不是先帝所幸之人,非藩王之妃即宗室之妇也。贵胄若此,其他可知。能诗善赋,通文达理者若此,其他又可知。所以论人于丧乱之世,要与寻常的论法不同,略其迹而原其心,苟有寸长可取,留心世教者,就不忍一概置之。古语云:“立法不可不严,行法不可不恕。”古人既有诛心之法,今人就该有原心之条。 迹似忠良而心同奸佞,既蒙贬斥于《春秋》;身居异地而心系所天,宜见褒扬于末世。

诚以古人所重,在此不在彼也。此妇既遭污辱,宜乎背义忘恩,置既死之人于不问矣;犹能慷慨悲歌,形于笔墨,亦当在可原可赦之条,不得与寻常失节之妇同日而语也。此段议论,与后面所说之事不甚相关,为什么叙作引子?只因前后二楼都是说被掳之事,要使观者稍抑其心,勿施责备之论耳。从来鼎革之世,有一番乱离,就有一番会合。乱离是桩苦事,反有因此得福,不是逢所未逢,就是遇所欲遇者。造物之巧于作缘,往往如此。

却说宋朝末年,湖广郧一陽一府竹山县有个乡间财主,姓尹名厚。他家屡代务农,力崇俭朴,家资满万,都是气力上挣出来,口舌上省下来的。娶妻庞氏,亦系庄家之女,缟衣布裙,躬亲杵臼。这一对勤俭夫妻,虽然不务奢华,不喜炫耀,究竟他过的日子比别家不同,到底是丰衣足食。莫说别样,就是所住的房产,也另是一种气概。《四书》上有两句云:“富润屋,德润身。”这个“润”字,从来读书之人都不得其解。不必定是起楼造屋,使他焕然一新,方才叫做润泽;就是荒园一所,茅屋几间,但使富人住了,就有一种旺气。此乃时运使然,有莫之为而为者。

若说润屋的“润”字是兴工动作粉饰出来的,则是润身的“润”字也要改头换面,另造一副形骇,方才叫做润身;把正心诚意的工夫反认做穿眼凿眉的学问了,如何使得!尹厚做了一世财主,不曾兴工动作。只因婚娶以后再不宜男,知道是一陽一宅不利,就于祖屋之外另起一座小楼。同乡之人都当面笑他,道:“盈千满万的财主,不起大门大面,蓄了几年的一精一力,只造得小楼三间,该替你上个徽号,叫做‘尹小楼’才是。”尹厚闻之甚喜,就拿来做了表德。

自从起楼之后,夫妻两口搬进去做了卧房,就忽然怀起孕来。等到十月满足,恰好生出个孩子,取名叫做楼生。相貌魁然,易长易大,只可惜肾囊里面止得一个肾子。小楼闻得人说,独卵的男人不会生育,将来未必有孙,且保了一代再处。不想到三四岁上,随着几个孩童出去嬉耍,晚上回来,不见了一个,恰好是这位财主公郎。彼时正在虎灾,人口猪羊时常有失脱,寻了几日不见,知道落于虎口,夫妻两个几不欲生。起先只愁第二代,谁想命轻福薄,一代也不能保全。劝他的道:“少年妇人只愁不破腹,生过一胎就是熟胎了,哪怕不会再生?”小楼夫妇道;“ 也说得是。”从此以后,就愈敦夫妇之好,终日养锐蓄一精一,只以造人为事。谁想从三十岁造起,造到五十之外,行了三百余次的月经,倒下了三千多次的人种,粒粒都下在空处,不曾有半点收成。

小楼又是惜福的人,但有人劝他娶妾,就高声念起佛来,说:“这句话头,只消口讲一讲就要折了冥福,何况认真去做,有个不伤一陰一德之理!” 所以到了半百之年,依旧是夫妻两口,并无后代。亲戚朋友个个劝他立嗣。尹小楼道:“立后承先,不是一桩小事,全要付得其人。我看眼睛面前没有这个有福的孩子,况且平空白地把万金的产业送他,也要在平日之间有些情意到我,我心上爱他不过,只当酬恩报德一般,明日死在九泉之下,也不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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