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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通鉴论》·卷二十七 昭宗

清朝 读通鉴论 王夫之 著

〖一〗

  “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妖孽者,非但草木禽虫之怪也,亡国之臣,允当之矣。唐之乱以亡也,宰执大臣,实为祸本。大中以来,白敏中、令狐绹始祸者也,继之以路严、韦保衡之贪叨无厌而已极;然其为人,鄙夫耳,未足以为妖孽也。草木之妖,亦炫其华;禽虫之孽,亦矜其异;未尝一出而即害于人。及其后也,草木之妖,还以自萎;禽虫之孽,还以自毙;无救于己,而徒以乱天下。人而如斯,其中不可测,其得失不可致诘,竭慧尽力,冒险忘身,薨薨荧荧,唯以亡国败家为见长之地,身为戮,族为夷,皆其所弗虑也,斯则为妖孽而已矣。张、崔昭纬、崔胤、孔纬、李谿是已。而萧遘、杜让能心知不可,勉而从之波靡,亦妖风所袭,失其精魄者也。  华歆、郗虑之亡汉以建魏也,刘穆之、傅亮之亡晋以建宋也,皆有为为之也。而此数人者,未尝有夹辅朱温以篡唐之定计。当张劝州牧以输粮,孔纬捐病妻而赴阙,不谓有效忠于国之劳而不得;其激昭宗以挑衅于晋、召祸于汴也,抑非有亡唐以成他人篡夺之心。不知其何所挟持,而唯恐兵之不起、乱之不滋、宗社之不危、生民之不死。宗社危,生民死,则身戮族夷,亦其所甘心而快志者,非妖孽而何为狂迷之如此哉?进而详核其心,有小慧而欲试耳,有小才而思雠耳,贪一日宰辅之权,使克用、温之或畏己或亲己以耸动天下而已耳。桃李不蕊而乍荣于冬,无择而游于市,使天下知己之能为祸福于乱世,则死固不忧。呜呼!人之如斯,晋而与谋国,国欲不亡,必不可得矣。

  僖宗未自蜀归之日,天下尚可为也。郑畋即未能定乱,而慷慨忠愤,为天下人望之归,受将相而不辞,诚有弗容辞者,非技痒热中而贪高位也,僖、昭之际,岂复得为朝廷哉?河东叛,朱邪攘臂而仍之,岐、邠搆难于肘腋,关以东,朱温、时溥、孙儒、高骈、李罕之、朱瑾战垒相望,天子孤守一城,不能当一县令,即为宰相,如鄙夫之志欲安富尊荣者,何有于是,稍有知者,非誓以一死报宗庙,则必视为荆棘犴狴而不能一朝居,岂忍效、昭纬、胤、纬、谿之奔骛如狂哉?萧遘、杜让能且以端人自命,夫亦念何忠之可效,何功之可成,而营营汲汲于平章之虚号,何为者也?非愚也,狂也,是亦桃李之荣于冬,之游于市也。妖风方熺,盪之扇之,相逐而流,自好者不免焉,亦可悲矣!

  生斯时也,郑遨尚矣!陈搏托游仟以自逸,其亦可矣;司空图、韩偓进不能自靖,而退以免于汙辱,其尚瘥乎!又其下者,梁震、罗隐、孙光宪之寓食于偏方,而不为乱首;更不能然,则周痒、严可求、韦庄小效于割据之主,犹知延祸之非,而苟免于天人之怨怒。若张之流,窃卫主之名,贪晨霜之势,含毒起秽以速君之死亡,而血流于天下。呜呼!至此极矣!故曰妖也。  〖二〗  刘巨容能烧药为黄金,田令孜求方不与而见杀,非巨容之吝于与也,其术甚陋,不可以告人也。术之甚陋者,盖即今市井小人以汞与铜为赝金银,欺不识者以雠其奸而已矣。天下岂有能烧药为金者哉?土之可为甓也,木之可为炭也,米之可酿为酒、铅之可炼为粉也,天下别无甓、炭、酒、粉,而待人以成之。若夫金,则既有之矣。生于矿中者,自有其质;炼于火、汰于沙者,自有其方;成乎形质者,自有其物。煮桔梗以甘香之味,似参而固非参;炼硝石为轻白之状,似硇而固非硇。市井小人之术,欲以欺人,则必秘之而不告人以方;告人以方,则奸穷不雠,而有识者且唾其面矣。是以方士秘之,以死护之,繇其秘可以知其奸,可以知其陋矣。

  夫其奸以藏陋者,为术甚易,而理固无难辨也。自汉武帝惑于方士,而天下惑之,刘子政以儒者而淫焉。施及后世,天子以服食丧身,匹夫以烧丹破产,畏死而得夭,贪富而得贫,则何如市井小人公然为伪,虽伏罪而不至于死亡哉?

  且夫金银之贵,非固然之贵也。求其实,则与铜、铅、铁、锡也无以异;以为器而利用则均,而尤劣也;故古者统谓之五金。后世以其约而易也,遂以与百物为子母,而持以求偿,流俗尚之,王者因之,成一时之利用,恶知千百世而下,无代之以流通而夷于块石者乎?本不足贵,而岂有神异之术化他物以成之者。然则铜、铅、铁、锡逮于块石,抑将有药术焉可化而成哉?甚矣!贪而愚者之不可瘳也。刘巨容可自致于高位,而能奋勇以破黄巢,然且身死而族灭,盖为伪金以欺天下,鬼神之所弗赦也。要其术,则市井小人为锻工者之陋技而已矣。  〖三〗  曹操、袁绍,皆汉贼也;朱温、李克用,皆唐贼也;其争欲篡夺之心,两不相下之势,一辙也。乃曹操挟天子为名以攻袁绍而胜,张奉天子倚朱温攻克用而败。盖献帝之在许也,四方无一旅之可指使,一唯操之是听,故操无所制而得行其意。昭宗犹有河朔三镇及昭义之军与韩建之众,持两端,忌温而挠之,且恐昭义为温所得,争先轻进,是以温志不决而独受敌以溃。繇此言之,则汉处必不能存之势,而唐犹可存,谋国非人,以致倾覆,所谓“匪降自天”也。

  藉令得贤主良相,怀辑未叛之藩镇,收拾禁旅,居关中以静持之,斥汴、晋之奸交,绝其奏讦,听其自相搏噬,乘其敝而折之,二寇之气,偾张而必竭,不难制也。而昭宗君臣非其人也,是以速亡。

  乃繇温、克用而言之,温岂能为曹操乎?操假名义以行,而务植根于深固;温则贼耳,凶狡以逞,利人之斗,乘之以窃利,力不足以胜天下,而挑天下以敝,乃以自雄。  其与张合谋而攻克用也,朝廷方倚河朔以捣晋阳之东北,而温攻魏博以幸其疲而收利。盖其许昭宗以讨克用,有两利之术焉,不必其亡克用也。克用而败邪?是张为我灭一巨敌也;克用既亡,己乃服罗弘信于魏博,收张全义于东都,扼唐而困之关中,北无晋阳之难,专力以起亡唐,此一利也。克用而胜邪?克用且负抗拒王师之辜于天下,而己可因之以饵唐而折入于己;且克用胜,唐已残而不复能振,是克用为我效驱除之力也。

  曹操务定天下之乱,而居功于己以收之;温则务搆天下之乱,而己乘其纷以制之。利天下之乱者,未有能成者也;是以温能灭唐,仅有中原之一线,而速亡于李存勗之手。藉令温乘张之谋,举全力以攻克用,克用平,而河北三镇固不能与争,持定难之大功,以挟天子、令诸侯,同、华、西川孰能与竞,徐起而收曹操、刘裕之成局,温之于天下,可八九得也。夫温于时不臣之恶未著,所负不义之名于天下者,独悖援己之惠于克用耳。克用于温有恩,而于唐则固贼也。凶狡不知名义,抑无尺寸定乱之功,霸业终以不成,徒逞枭獍之心以食君父,故曰温贼也,非曹操所屑与后先者也。

  国虽将亡,犹有图存之道;臣虽甚逆,犹有居胜之术;两俱不能,而后使沙陀四姓交乱中国者数十年,而契丹乘之,意者其天乎!  〖四〗

  所谓智士者,非乘人而斗其捷以倖胜之谓也。周知于得失成败之理,而避人之所竞,弃人之所取,以立本而徐收安定之功也。李左车欲扼韩信于险,一战之克耳,非必能全赵也,未足称智也;而说韩信以不战而收河北,民以宁,军以全,保胜而服未平之寇,则真大智之用也,信能听之以成功,功归信矣。于西川、淮南得两智士焉。王先成说王宗侃以招安而下彭州;高勗说杨行密通商邻道,选守令,课农桑,而保淮南。智矣哉!非只以成王建割据之资,赞行密定霸之业也,而救民于锋刃之下,以还定而安集之,仁亦溥矣。  盖所谓智者,非挟机取捷之术,而是是非非之准也。挟机取捷以雠术于乱世,一言而死者积矣,害且伏于利之中矣。是是非非者,所以推行其恻隐之大用,平英雄之气,顺众庶之欲,功不速、利不小、而益元方者也。此两者固相妨矣,小智之所争,大智之所不屑也。天下方纭纭以起,利害生于俄顷,虽有英杰之姿,目眩心荧,贪逐于利害之小数而忘其大。智者立于事外,以统举而周知之,辨仁暴之大司,悉向背之殊致,见穴中之角逐,皆鹑斗螘争之末技,乃以游于象外,而得其圜中。苟非其人,则且笑以为迂拙之图,而孰令听之?王建、杨行密之決从二子也,亦不可谓非智也。何也?智者之言,愚者之所笑也。

  〖五〗

  据地以拒敌,画疆以自守,闭米粟丝枲布帛盐茶于境不令外鬻者,自困之术也,而抑有害机伏焉。夫可以出市于人者,必其余于己者也。此之有余,则彼固有所不足矣;而彼抑有其有余,又此之所不足也。天下交相灌输而后生人之用全,立国之备裕。金钱者,尤百货之母,国之贫富所司也。物滞于内,则金钱拒于外,国用不赡,而耕桑织纴采山煮海之成劳,委积于无用,民日以贫;民贫而赋税不给,盗贼内起,虽有有余者,不适于用,其困也必也。

  如其口闭关以扼敌于枵乏,言之似是,而适足为笑耳。凡诸物产之为人所待命以必求其相通者,莫米粟若矣,闭粜则敌可馁,此尤说之可据者,而抑岂其然哉?苟迫于饥馑而金钱可支也,则踰绝险以至者,重利存焉,岂至怀金以坐毙哉?即有馁而道殣者,抑其老弱耳,国固未尝乏可用之丁壮也。夫差许越粜而越灭之,夫差之骄悖,宰嚭之奸邪,自足以亡国,而岂许粜之故乎?晋惠公背秦施而闭粜,兵败身俘,国几以亡。勦绝生人之命以幸灾而徼胜,天之所怒,人之所怨,三军万姓皆致死于我,而吾国之民,抑以徒朽其耕获之资,不获赢余之利,怨亦归焉。欲不败亡,不可得已。米粟者,彼己死生之命,胜败之司也,其闭之也,而害且若此。又况其他余于己而待雠之货,得以转易衣被器械养生送死之具者,为立国之资,而金钱去彼即此,尤百为之所必需,以裕国而富民,举在是乎?  且不徒此也,禁之者,法之可及者也;不可禁者,法之所不可及者也。禁之于关渡之闲,则其雠之也愈利,皇皇求利之民,四出而趋荒险之径以私相贸,虽日杀人而固不可止。彊豪贵要,于此府利焉,则环吾之封域,无非敌人来往之冲,举吾之人民,无非敌人结纳之党,阑入已成乎熟径,奸民外告以腹心,闲谍交午于国中而莫之能御,夫且曰吾禁之已严,可无虑也。不亦愚哉?  夫唯通市以无所隐,而视敌国之民犹吾民也,敌国之财皆吾财也,既得其欢心,抑济吾之匮乏,金钱内集,民给而赋税以充,耕者劝耕,织者劝织,山海薮泽之产,皆金粟也,本固邦宁,洞然以虚实示人,而奸宄之径亦塞。利于国,惠于民,择术之智,仁亦存焉,善谋国者,何惮而不为也?

  高勗劝杨行密悉我所有、邻道所无者,相与贸易以给军用,选守令,课农桑,数年之闲,仓廪自实。行密从之,垂至于李氏有国,而江、淮之民,富庶甲天下,文教兴焉。田頵称之曰:“贤者之言其利溥。”不洵然与?

  〖六〗

  藩镇交横于外,则任亲军以制之,乃李茂贞以亲军跋扈尤甚于藩镇,昭宗凝目四注,无可任之人,乃出曹诚等于外,而令诸王统兵以宿卫,盖不得已之极思耳,然亦未尝非计也。南阳诸刘,卒灭王莽矣;琅邪渡江,晋以延矣;康王南避,宋以支矣;刘焉、刘表不救汉亡,而高帝之祀后曹氏而斩者,犹豫州也。故诗曰:“宗子维城。”岂虚也哉?

  乃昭宗聚群宗子使领亲兵而任之,卒以陷之死地,至于哭呼宅家而莫之能救,宗子尽而身随以弑,国随以亡,岂天厌李氏而不足以动天下之心乎?朱邪、存勗以异类,徐知诰以不知谁氏之子孙,冒宗支而号召以兴;然则李氏之裔仅有存者,人心未尽忘唐也。而骈死凶刃,至于卒斩,则昭宗实使之然,而非宗子之不可任也。任之已晚,而抑非其地也。  树宗子于四方,各有所据以立基,而即用其人,人皆为用也,则成败不可知,抑此仆而彼起。刘虞死于燕,刘琮降于楚,而先主可兴于蜀;南阳王败死于陇右,而元帝可兴于吴。昭宗不早图此,而待分崩孤立之日,合聚诸王于孤城,拥乌合之罢民,号令不出于国门,以与封豕长蛇争生死,一败而歼焉,李氏安得有余烬哉?盖至是而欲众建之方隅,以与王室相维系也,难矣。

  僖宗之自蜀返也,天下虽已割裂,而山南、剑南、河西、岭南犹王土也;西川虽为逆奄之党,而车驾甫旋,人犹知有天子。于斯时也,择诸王之贤者分领节镇,收士民、练甲兵、以为屏翰,尚莫之能御也。至于昭宗之世,王建据西川矣,王潮据剑南矣,刘隐据岭南矣,成汭、周岳、邓处讷先后分有荆南及湖南矣,河西为邠、岐所阻,不能达矣。即欲散置诸王为牧守,以留李氏子孙不绝之系,不可得矣。不予之以兵,则落拓民闲而降于编氓;予之以兵,则召祸不敌而阖室芟夷。时非可为,地无足恃,其不如赐姓之夷族、冒宗之庶姓,犹堪以虚号诧天潢而自帝自王也,必矣。读史者所为览存勗、知诰之称唐,而重为李氏悲也。

  〖七〗

  两国相距,而介其闲者输敌情以相告,唯智者为能拒之;闇于计者,倚之为耳目,则大害伏于左侧而不知。夫于我无大德,于彼无大雠,而蹈危机以与人胜败安危之大故,不虑其泄而祸必及已也,此则何心,不待再计,知其动于利而已矣。利者,无往而不得者也。奸人窥之而知其微,因而持之而得其妙,利在此,则输彼之情以与此,利在彼,则输此之情以与彼,反掌之闲而已。而不但然也,方其输彼情于我,即可得我情而输于彼。必其输我之情于彼,而后得彼之情以输于我。操之纵之,阳之阴之,可以立小信,可以诧先几,浮弋而获以侥功,夸大其辞、容易其谈以诱引,微示以利,而导敌以实其言,于彼无怨,于此无罪,悠然于凶危之地而无所忌畏。如是者,得利于我,而即得利于彼。一挑一引,迷乱人之大计,以迄于危败。乃其利则已两得之矣。此不待再计而知者也。

  言兵者曰“知彼知己”。恃吾之知而已。其大势如此,其要归如此耳,恶用此嗫嚅耳语、乍惊乍喜者哉?是以智者坚拒之,而不使乱我之耳目。自非怀忠感德、得当而为内应者,与夫猝至不期问而答者,勿容听也。此两敌相距、勿贰尔心之枢要也。而中国之用夷也,为尤甚焉。与为难者一夷也,介于其侧、伏而未动者又一夷也,则且两持其命而蛊我以效顺之忱。实欲倾我而姑与我通以市利于彼,闲输彼浮薄之情以坚吾之信。我进则老之,我守则诱之,我大败而不能责彼之相误。至愚者诧为秘密之机而自矜外助,卒之小以残我边疆,大则害及宗社。古今之庸主闇臣、堕其阱中者,败亡相积,而倾覆之后,徒增追论之痛哭。使能早却其游词而绝之,岂至是哉?

  于是而王建之识,不可及矣。黎、雅三部浅蛮岁赐缯帛,使觇南诏蛮,反取赂南诏,诇我虚实,建绝其赐而斩部将之与蛮交通者,自此群蛮戢服,而终五代以迄宋,南诏不入寇扰,皆建之善谋善断以窒乱源也。

  呜呼!岂徒守边御夷、阻关拒敌者之宜然哉?君有不听令之臣,父有不若训之子,上有交相搆之友,顺则绥之,逆则折之,存乎情与理而已。宵小居中,乘吾恶怒以居闲,而发其隐慝以相告者,皆乐人之祸以取利者也。旦此暮彼,递相诇扇,固无恒也。以此而贼恩酿祸,如陈侯溺之于公子招、隋文帝之于杨素,身死其手,而犹以为忠者,古今相积,不可胜道。则拒塞游说以一军心,岂徒将兵者之宜然?而瑱纩以塞耳目,又岂徒为君父者之当慎哉!

  〖八〗

  挟天子以令诸侯而威服天下,自桓、文始。曹操袭其迹,因以篡汉,二袁、吕布、刘表不能与之争,此奸雄已试之成效,后起者所必袭也。乃克用连兵入寇,朱温方搆难徐、郓而不问;王行瑜、韩建、李茂贞劫逐天子,朱温坐视而不恤;李克用既讨平之,乃听盖寓之言,不入见而还镇;李茂贞犯顺,昭宗如华州,困于韩建,全忠在汴,扣关以奔驾也甚易,而方南与杨行密争,不一问也;及刘季述以无援之宦竖废天子幽之,崔胤召温以入,而尚迟回不进,让复辟之功于孙德昭;克用则方治城自保,而念不及此。何此二凶者,置天子于三数叛人之手,不居之以为奇货;而善谋如盖寓,亦不能师荀彧之智,以成其主之篡夺;岂其智之未逮而力之不能也与?

  天下之理,顺逆而已。顺者,理之经也;逆者虽逆,而亦有逆之理焉。泝危滩而上者,楫折牵绝而可济,以其所沿之流,犹是顺流之津也。夫桓、文之津,岂温与克用之所可问哉?桓、文定王嗣,反王驾,北讨戎,南服楚,通诸侯之贡于周京,故召王受锡而诸侯敛衽,诚有以服天下之心,固非温、克用之所可企及已。  即若曹操,奋起以讨董卓,几捐生于荥阳,袁绍、韩馥欲帝刘虞,而坚于西向,退居许下,未尝敢以一言忤天子也。献帝为李、郭诸贼所逼,露处曹阳,然一夫耳,汉室群臣救死不遑,而奚问天子?董承、杨奉微弱,而徒然骄蹇,操以礼奉迎,使即一日之安;虽心怀逆节,而所循之迹,固臣主之名义,是逆而依理之顺以行,以其初未有逆也。

  李克用以异类而怀野心,父子承恩,分受节钺,忽动刘渊之逆志,起而据云中以反。既败而走,结鞑靼以窥中国,幸黄巢之乱以阑入,寸效未展,先掠河东,黄巢困蹙已极,薄收收复之绩,结王重荣以拊长安之背,流矢及于御座,公为国贼而莫之忌。其偶胜岐、邠斩行瑜也,天下固知其非为国讨贼而只以自雄也。乃欲袭义以奉天子、制雄藩,立败之术耳。盖寓知而止之,克用亦自知其非曹操矣。

  朱温则盗耳,王铎无识,而假之以权,掠击自擅,无丝发之功于唐室。若令遽起乘危,握天子于股掌,天下群起而攻之,曾王行瑜、韩建之不若也。故温自知其不可,而李振、敬翔亦不以此为之谋。假义者,必有在己之义可托;身为叛贼之魁,负大不义于海内,而奚托哉?故唯坐待人之亡唐而后夺之,其志决也。

  以势言之,温与克用所亟争者,河北也。河北归汴,则扼晋之吭;河北归晋,则压汴之脊。刘仁恭、王镕、罗弘信、李罕之、朱瑄、朱瑾、横互于其闲,温屡败矣,克用则危矣。藉令竭全力以入关中而空其巢穴,温入长安,则克用会河东以牵河北,渡河以捣汴,而温坐毙。克用入长安,则温率雒、蔡、山南以扣关,而燕、赵、魏、潞捣太原以拔其本根,而克用立亡。义不可假,名无可尸,而抑失形势以自倾,故皆知其不可。且畜力以求功于河北,置孤危之天子于狡竖奄人之手,使促之以亡而后收之。是以刘季述之逆,温且迟回不进,朱温之篡弑,李克用不兴缟素之师。温利克用之逆,克用亦利温之弑,其情皆穿窬也。岂徒不能托迹桓、文哉?曹操之所为,抑其不能以身任之者也。故崔胤已为内主,李振谏使人讨,温尚聊遣蒋玄晖因胤以谋,而自引兵向河中,置长安于缓图,如此其不遽也。然且篡唐而仅得天下八九之一,不十年而遽亡。不能如曹操,则固不能如其雄峙三分而传之数世也。  至仁大义者起,则假仁假义者不足以动天下,商、奄之所以速灭也。无至仁大义之主,则假仁义者犹足以钳制天下,袁绍之所以不能胜曹氏也。至于欲假仁义而必不得,然后允为贼而不足与于雄杰之数,视其所自起与其所已为者而已。以曹操拟桓、文,杜蘅之于细辛也;以朱温李克用拟曹操,瓦砾之于碔砆也;此其不可强而同者也。

  〖九〗

  李克用按兵自保,大治晋阳城堑,刘延业谏其不当损威望而启寇心,克用赏以金帛,而修城之役不为之辍。夫自处于不亡之势,以待天下之变,克用之处心择术,以此为谋久矣。其明年,朱温果陷泽、沁、潞、辽,直抵晋阳城下,攻不能克而返。克用知温之志,固思灭己而后篡唐,抑知温之所急者在篡唐,固不能持久以敝我也,城坚不可拔,而温且折矣。

  李茂贞之劫驾,温篡之资也;温挟主以东而篡之,克用之资也。幸之以为资,而克用之为谋也尤固。身既数为叛逆,不能假存唐之名以利于篡;威望未张,又不能尸篡唐之名以召天下之兵;迟回敛翼,置天下于不问,以听其陆沈,而可谢咎以持温之短长,克用之狡也。然至是而克用为稍循于理矣。修守备、休士卒以自彊,而纳李袭吉之言,训兵劝农,以立开国建家之本,则不但李茂贞、韩建辈之所弗逮,朱温亦远出其下矣。训兵务农者,图王之资也;修城治堑者,保国之本也;刘延业恶足以知之?而曰“宜扬兵以严四境”。枵于内而张于外,亡而已矣。

  然而克用之赏延业者,何也?其自保以观变之心,不可令部曲知之;知之则众志偷矣。延业能为夸大之言,以作将士之气,故赏之以劝厉士心,此克用之所以狡也。己不然,而怒之;己所然,而喜之;则庸人之所以危亡也。

  〖一○〗

  王抟之为相也,以明达有度量见称于时,观其进言于昭宗者,亦正大明恺而有条理,似有陆敬舆之风焉。呜呼!唐于是时,敬舆在,亦必不欲居密勿以任安危,不能也,故不欲也,而况于搏乎?

  德宗多猜而信谗矣,然遇事能思,不至如昭宗之轻躁以无恒也。德宗之廷,奸佞充斥矣,然心存固宠如卢杞、裴延龄耳,不至如张、崔昭纬、崔胤之外结彊藩以鬻国也。德宗之侧,宦竖持权矣,然恶正导欲如霍仙鸣、窦文场耳,不至如刘季述、韩全诲之握人主死生于其掌也。德宗之叛臣,交起纵横矣,然蹶起无根如朱泚、李希烈耳,不至如朱温、李克用之植根深固必于篡夺也。而德宗抑有李晟、浑瑊、马燧之赤心为用,故李怀光虽叛,不敢逼上而屏跡于河中;而昭宗则无人不起而劫之,曾无一旅之可依也。夫时异而势殊,既如此矣。然则敬舆而处昭宗之世,君笃信之,且不能救唐之亡,况搏之于敬舆,其贤愚之相去,本非等伦,不可以言之近似而许之也乎!

  敬舆之为学士筦中制也,一言出,一策行,中外翕然以听,卢杞之奸,莫之掣曳,岂徒其言之得哉?有以大服其心者在也。搏之筮仕不知几何时,而一旦跻公辅之列,天下初不知有其人,则素所树立者可知;德不如也,则威不如矣。敬舆于扶危定倾之计,规画万全,上自君心,下达民隐,钱谷兵刑、用人行法、皆委悉其条理,取德宗之天下巨细表里,一一分析而经理之。而搏则唯一计之得耳,其曰“宜俟多难渐平,以道消息”,是已。顾问多难何恃以渐平,则道亦穷矣;才不如也,则权不如矣。敬舆之得君也至矣,然逐卢杞、吴通玄而敬舆仍守学士之职,匪直让邺侯于首揆已也,并窦参、董晋而不欲躐居其上。搏德威不立,才望不著,一旦而立于百僚之上,于时天子虽弱,而宰相犹持天下之权,逆臣且仰其进止,固有恩怨交加、安危系命之钜责焉;不揣而遽任之,与顽鄙无藉之李谿、朱朴旅进而不惭,是亦冒昧荣名、不恤死辱者耳。以视敬舆之栖迟内制、不易爰立者何如?节不如也。节不如,而以任扶危定倾之大计,“负且乘,致寇至,盗思夺之,”凶,其可免乎?

  人臣当危乱之日,欲捐躯以报主,援亡国而存之,抑必谨其进退之节,不苟于名位。而后其得也,可以厌服奸邪之心;即其不然,身死国亡,而皎然暴其志行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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