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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论》·卷七 哲宗

清朝 宋论 王夫之 著

一极重之势,其末必轻,轻则反之也易,此势之必然者也。顺必然之势者,理也;理之自然者,天也。君子顺乎理而善因乎天,人固不可与天争,久矣。天未然而争之,其害易见;天将然而犹与之争,其害难知。争天以求盈,虽理之所可,而必过乎其数。过乎理之数,则又处于极重之势而渐以向轻。君子审乎重以向轻者之必渐以消也,为天下乐循之以不言而辨,不动而成,使天下各得其所,嶷然以永定而不可复乱。夫天之将然矣,而犹作气以愤兴,若旦夕之不容待,何为者邪?古之人知此也,故审于生民涂炭之极,察其数之将消,居贞以俟,徐起而顺众志以图成。汤之革夏,武、周之胜殷,率此道也。况其非革命改制之时乎?  汉武帝锐意有为,而繁苛之政兴,开边牟利,淫刑崇侈,进群小以荼苦其民,势甚盛而不可扑也。然而溢于其量者中必馁,驰于其所不可行者力必困,怨浃于四海者,心必怵而不安。故其末年罢兵息役,弛刑缓征,不待人言之洊至,而心已移矣,图已改矣。其未能尽革以复文、景之治者,霍光辅孝昭起而承之,因其渐衰之势,待其自不可行而报罢。于是而武帝之虔刘天下者,日消月沈,不知其去而自已。无他,唯持之以心,应之以理,一顺民志,而天下不见德,大臣不居功,顺天以承祐。承天之祐者,自无不利也。

  考神宗之初终,盖类是矣。当其始也,开边之志,聚财之情,如停水于脃土之堤而待决也。王安石乘之以进,三司条例使一设,而震动天下以从其所欲。于是而两朝顾命之老,且引退而不能尽言;通国敢言之士,但一鸣而即逢贬窜;群小揣意指而进者,喧不可息也。此势之极重者也,然而固且轻矣。安石之所执以必为者,为之而无效矣。河不可疏,而淤田不登矣;田不可方,而故籍难废矣;青苗之收息无几,而逋欠积矣;保马之孳息不蕃,而苑牧废矣;民怨于下,土怨于廷,而彻乎上听矣。高遵裕之败,死尸盈野,弃甲齐山,而天子且为之痛哭矣。安石则不肖之子挠之于内,反面之党讼之于廷,神宗亦不复以心膂相信。邓绾、吕嘉问且婴显罚,王安礼纠兄之过,而亟进升庸。手实、方田,自安石创者,皆自神宗而报罢矣。使神宗有汉武之年,其崩不速,则轮台之诏,必自己先之,弗待廷臣之亟谏。盖否极而倾,天之所必动,无待人也。几已见矣,势已移矣。则哲宗立,众正升,因其欲熸之余焰,撤薪以息之者,平其情,澄其虑,抑其怒张之气以莅之。其不可行者,已昭然其不可行;无所利者,已昭然其有害;敝而弗为之修,弛而弗为之督,三年之中,如秋叶之日向于凋,坐而待其陨矣。而诸君子积怒气以临之,弗能须臾忍也,曾霍光之弗若,奚论古先圣哲之调元气而养天下于和平哉?

牛之斗虎,已毙而斗之不已,牛乃力尽而死。安石既退,吕惠卿与离叛而两穷。吕申公、司马温公以洎孙固、吴充,渐起而居政地。彼蔡确、章惇、王圭、曾布之流,无安石博闻强识之学、食淡衣粗之节,岂元祐诸公之劲敌哉?操之已蹙者,畏之已甚;疾之已亟者,疑之已深,授之以不两立之权,而欲自居于畸重,则昔之重在彼者轻,而今之重在诸公者,能长保其重哉?天方授我,而我不知,力与天争,而天且去之矣,夫岂有苍苍不可问之天哉?天者,理而已矣;理者,势之顺而已矣。此之不察,乃曰:“天祚社稷,必无此虑。”天非不祚宋也,谋国者失之于天,而欲强之于人以居功而树德者为之也。

  二毕仲游之告温公曰:“大举天下之计,深明出入之数,以诸路所积钱粟,一归地官,使天子知天下之余于财,而虐民之政可得而蠲。”大哉言乎!通于古今之治体矣。温公为之耸动而不能从。不能从者,为政之通病也,温公不免焉。其病有三:一曰惜名而废实,二曰防弊而启愚,三曰术疏而不逮。  天子不言有无,大臣不问钱谷,名之甚美者也。大臣自惜其清名,而又为天子惜,于是讳言会计,而一委之有司。是未察其立说之义,而蒙之以为名也。不言有无者,非禁使勿知之谓也。不于有而言无以求其溢,不于无而计有以妄为经营。知其所入,度其所出,富有海内,不当言无也。不问钱谷者,非听上之糜之,任下之隐之,而徒以自标高致也。出入有恒,举其大要,业已喻于心,而不屑屑然问其铢累也。若乃宾宾然若将浼己而去之,此浮薄子弟之所尚,而可以为天子、可以为大臣乎?自矜高洁之名,而忘立国之本,此之谓惜名而废实。习以为尚,而贤者误以为道之所存,其惑久矣。

  为弼成君德之说者曰:天子不可使知国之富也,知之则侈心生。于是而幸边功、营土木、耽玩好、滥赐予之情,不可抑止。李林甫、丁谓之导君以骄奢,唯使知富而已。禁使勿知,而常怀不足之心,则不期俭而自俭。之说也,尤其大谬不然者。天子而欲宣欲以尚侈乎,岂忧财之不足而为之衰止哉?高纬、孟曰?永、刘鋹仅有一隅,物力凡几,而穷奢以逞。汉文惜露台之费,非忧汉之贫也。奄有九州之贡税,即不详知其数,计可以恣一人之挥斥者,虽至愚暗,不虑其无余。唐玄、宋真既有汰心,侵令日告虚枵,抑且横征别出。夫颦眉坐叹而相戒以贫,鄙野小人施之狂子弟而徒贻其笑。欲止天子之奢,而勿使知富,则将使其君如土木偶人,唯人提掇而后可乎?为新法者,本以北失燕、云,西防银、夏为忧,则亦立国之本图,固不当以守财坐叹,导其君以抱璧立枯也。此防弊者之迂疏,为谋已下也。

  乃若术疏而不逮,则虽博练如温公,吾不能信其不然矣。天子之不能周知出入之数、畜积之实者有故:方在青宫之日,既无以此为其所宜闻而详告者矣;迨其嗣立,耽宴乐而念不及之者勿论已;即在厉精之主,总其要不能察其详,抑以此为有代我以来告者,而弗容亟问也。若大臣则亦昔之经生,学以应人主之求者耳。乃其童之所习,长之所游,政暇公余之所涉猎,即不以宴游声色荡其心,而所闻所知者,概可见矣。下者,词章也;进而上焉,议论也;又进而上焉,天人性命之旨也。即及于天下之务,亦上推往古数千年兴废得失之数,而当世出纳之经制,积聚之盈歉,未有过而问者。故亿其有,而不知其未必有也;亿其无,而不知其未尝无也;知其出,而不知其出之何所支也;知其入,而不知其入之何所藏也;知其散,而不知合其散者之几何也;知其合,而不知合之散者几何也。虽以温公经济之实学,上?威烈,下迄柴氏,井井条条,一若目击而身与之;然至于此,则有茫然若群川之赴海,徒见其东流,而不知归墟者何天之池矣。则虽欲胪列租税之所登,度支之所余,内府之所藏,州郡之所积,计其多寡,而度以应人主有为之需,固有莫扪朕舌而终以吃呐者。则学之不适于用,而一听小人之妄为意计也,其能免乎?  夫王安石之唯不知此也,故妄亿国帑之虚,而以桑、孔之术动人主于所不察。元祐诸公欲诎其邪,而惛然者亦安石耳。则相惘相值,勿问贞邪,而各以时竞,何异两盲之相触于道,其交谇也必矣。夫唯大臣之不以此为务,而俾天子之卒迷也,故其害有不可胜言者。守之者,胥隶也,掌之者,奄宦也;腐之者,暗室也;籍之者,蠹纸也;湮沈而不可问,盗窃而不可诘。呜呼!此皆蔀屋小民粟粟而获之,丝丝而织之,铢铢而经营之,以效立国久长之计,使获免于夷狄盗贼之摧残者。而君臣上下交置之若有若无之中,与粪土均其委弃;智者所不能自已,抑仁者所不忍忘者也。天子大臣非山椒水涘携杖观云之畸士,而曰此非所宜知也。则孔子曰“足食足兵”,其为俗吏之嚆矢与?丁谓上会计录以后,至熙宁元年,六十年矣。中历仁宗四十一年之节俭,民无流亡,国之所积可知也。青苗、均输、农田、水利之所获,一部娄之于泰山。诸君子不能举此以胜安石之党,且舌挢而不能下,徒以气矜,奚益哉?

三易曰:“天下之动,贞胜者也。”贞胜者,胜以贞也。天下有大贞三:诸夏内而夷狄外也,君子进而小人退也,男位乎外而女位乎内也。各以其类为辨,而相为治,则居正以治彼之不正,而(争)[贞]胜矣。若其所治者贞,而所以治者非贞也,资于不正,以求物之正;萧望之之于恭、显,刘琨之于聪、勒,陈蕃之于宦寺,不胜而祸不旋踵;小胜而大不胜,终以烖及其身,祸延于国。故君子与其不贞而胜也,宁不胜而必固保其贞。元祐诸公昧此,以成绍圣以后之祸。善类空,国事乱,宗社亦繇以倾,亦惨矣哉!

  新法之为民病,甚矣。诸公顺民之欲,急起而改之,不谓其非贞也。即疑于改父之非孝,而奉祖宗之成宪,以正先君之阙失,亦不可谓非孝之贞也。乃改之者,诸公不自任其责,嗣君不与闻其谋,举而仰听于太后。于是盈廷之士,佥曰后,尧、舜也;普天之下,胥曰后,尧、舜也;乃至传之史册,而后世道听之说,犹曰后,尧、舜也。取后而跻之尧、舜,曰后,尧、舜矣;其可抑尧、舜而匹之后,曰尧、舜,后邪?故曰:“拟人必于其伦。”伦者,不相夺也。诸公跻后而尧、舜之,群小抑后而吕、武之;以伦求之,吕、武虽不肖,犹其等伦,而尧、舜悬绝焉。则吕、武之说,足以争胜而亡忌。伦也者,类也;天之生是使别也。草与木并植,而芝兰之芳,不可以为梁栋;鸟与兽并育,而翟雉之美,不可以驾戎车;天子与后敌尊,而母后之贤,不可以制道法。非是者,自丧其贞,而欲以胜物,匪徒小人之反噬有辞也;天所弗佑,祖宗之灵所弗凭依,天下臣民亦怀疑而其情不固。不贞者之不胜,古今之通义,不可违也。

  哲宗之立,虽仅十龄,乃迨高后之殂,又七年矣。后一日不亡,帝一日不得亲政,则此七年者,月之朗于夜,非日之昱于昼也。旦昼虽阴,而以照物,其能俾人洞见者,视月远矣。天子虽幼,而以莅众,其能俾人信从者,视后多矣。而不但此也,位尊权重,可以唯其所为,然且惮于恶而强为善者,自非上哲,亦唯其名而已。夫为恶而恶之名归之人而己不与,则无所惮,而有委罪之路。为善而善之名归之人而己不与,则不能强,而徒挟不平之情。实则资己之权藉以为之,名则去之,严父不能得之于子,而为人臣者,欲以得之君,不已悖乎?

  新法之弊,神宗之暮年亦自知之矣。永乐之败,悔不用王安礼之言。王安石子死魄丧,其志已衰。王雱、吕惠卿自相龁?,而神宗已厌之矣。邓绾、吕嘉问秽迹彰明而见黜矣,蒲宗孟诋司马君实而见诃矣,孙固、吕公著渐进而登两府矣。则使当国者述神宗之志,以遗诏行之,蠲青苗之逋欠,弛保马之孳生,缓保甲之练习,以次而待哲宗于识知之后,告以民(主)[生]之艰苦,示以祖法之宽弘,次第而除之;使四海慕新主之仁,而不掠美以归牝鸡之啼曙,夫岂不可必得者?计不出此,拥女主以行其志,后一日不死,天子一日隅坐画诺,如秉笔之内竖,奉教而行。即以韩维、苏轼、刘挚、朱光庭辈处此,其能俯首以听焉否邪?故人谓温公守贞有道而未通乎变者,非也。温公之所不足者,正未能贞也。贞之大者,天之经也,地之义也,人之彝伦也,事之纲纪也。以阴御阳,以女制男,何殊乎以夷狄令中国,以小人治君子乎?坤之初六曰:“履霜,坚冰至。”当坤之初,阴无失德,非有坚冰之祸;而发端之始,与干相革,则所秉不正,在希微之闲,而诡于其涂,不可以复暄和高朗之宇,固无待血战而始知其害也。温公胡不闻焉?

  呜呼!国之将乱也,黄发耆臣老死而无与继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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