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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野仙踪》·温如玉卖房充浪子 冷于冰泼水戏花娘

绿野仙踪 李百川 著

词曰:

嫖最好,密爱幽欢情袅袅。恨杀银钱少。

无端欣逢契友,须索让他交好。倾倒花瓶人去了,水溢花娘恼。

右调《长命女》

话说温如玉在郑三家当嫖客,也顾不得他母亲服制未满,人情天理上何如,一味里追欢取乐。却好他与金钟儿,正是棋逢对手,女貌郎才。两个人枕边私语,被底鸳鸯,说不尽恩情美满,如胶似漆。就是这苗秃,虽然头秃,于温存二字上,甚是明白。玉磐儿虽不爱他,却也不厌恶他。两个人各嫖了三夜。如玉打算身边只有十二两六钱来的银子,主仆上下茶饭,以及牲口草料,俱系郑三早晚措办,若再住几天,作何开发?花过大钱的人,惟恐被人笑话;就将那十二两程仪,做了他与苗秃的嫖资;剩下盘费银六钱,赏了打杂儿的;要与郑三说明,告辞起身。苗秃子私心,还想嫖几天,怎当得如玉执意要回去?郑三家两口子,虽然款留,也不过虚尽世情;知他银子已尽,住一天,是一天的盘搅。这金钟儿心爱如玉,那里肯依?又留的住了两天,相订半月后就来,方准回家。玉磐儿怕叔婶怪他冷淡客人,也只得与苗秃叮咛后会。临行时,金钟儿甚是作难,和如玉相嘱至再方别。

两人在路上,不是你赞金钟,就是我夸玉磐,直说笑到泰安。一到家,就催苗秃去泰安寻买房子的人。来来往往,也有人看过几次;争多嫌少,总不能成。苗秃子内外作合,鬼混子二十多天,还是木行里买,言明连砖瓦石条,与如玉一千四百两,苗秃子暗吃着一百五十两。如玉定要一千六百两,苗秃子急得了不得,时时劝如玉道:“你要看破些罢,如今的时候艰难,耽隔了这个机会,将来不但一千四,就是一千二,还怕没人出哩!我倒满心里着你卖一万银子,其如势不能行何?难道我不向你,倒向外人不成?”如玉被他缠不过,又减要了五十两。

正在争论之际,只见张华入来说道:“试马坡的郑三,差人请大爷来了。还有两封书字,一封是与苗三爷的。”如玉接在手内,拆开和苗秃子笑着同看。见一张红纸上,写着绝句一首道:

莲花池畔倚回廊,一见莲花一恨郎。

郎意拟同荷上露,藕丝不断是奴肠。

傍边又写着三个大字:“你快来。”上写“书请温大爷移玉”;下面落着名字,是“辱爱妾金钟儿具”。书内又有小荷包一个,装着个珐琅比目鱼儿;闻了闻,喷鼻儿香。又拆开苗秃书字,上面也是一首绝句,写道:

君头光似月,见月倍伤神。

寄与头光者,应怜月下人。

傍写“俚句呈政可意郎苗三爷知心”;下写“薄命妾玉磐儿摇尾”。如玉看了,笑的前仰后合,不住的叫妙不绝。苗秃子将诗扯了个粉碎,掷于地下。如玉见他面红耳赤,动了真怒,也就不好意思再笑了。向苗秃道:“我们还得与他一封回字。“苗秃子一声儿不言语。如玉又问,苗秃道:“我无回字。”如玉道:“和你商酌:这来的人,难道教他空手回去?我意思与他一两银子,你看何如?”苗秃道:“一两的话,亏你也说的出来!至少与他一百两,才像做过总督家的体统。”如玉道:“你这没好气,在我身上煞放怎么?”苗秃道:“你在嫖场中,不知经历了多少,像这一行的人来,不过与他一顿饭吃,十分过意不去,与他三二百盘费钱;若东的一两,西的一两,他们吃着这个甜头儿,婊子本不愿意与我们写书字,他还恳求的教写。你头一次与过一两,后一次连五钱也不好拿出。况日日支应亡八家的差人,也嫌晦气。打发的少不如意,他回去就有许多不好的话说。”如玉也不回答,一面吩咐张华收拾三荤两素的酒饭,管待来人,自己取出一张泥金细笺纸,恭恭敬敬的写了回字。又寻出一条龙头碧玉石簪儿,系他妻子洪氏故物,包在书内。想算着家中还有二千来钱,难做赏封,着张华拿钱换了一两银子,包好,上写“茶资一两”,余外又与三百钱盘费。苗秃见他如此慎重,想了想将来还要与王馨儿相交,形容的不好看。只得烦如玉与他写回书,也要求件押包的东西。如玉批评他道:“你三四十岁的人,连个萧麻子和你顽,你也识不破。你想,玉喜儿怎么不识好歹,也不肯烦人做这样诗,打趣你。你还要在朋友身上使头脸。”苗秃连忙杀鸡拉腿,认了不是。如玉与他写了四字,又寻出一付镀金耳环填在书内。将郑三家打杂人胡六叫人来,细问了一回,许在五日内定去,又留他住几天。胡六道:“家中没人,小的就回去罢。金姑娘还不知怎么盼望回信哩。”苗秃子慌忙将赏银并书字付与,又嘱咐替他都问候。胡六叩谢出去。

苗秃道:“无怪乎婊儿们个个爱你,你实是内才外才俱全的人。那日临别时,金钟儿分明是对着我与萧麻子,怕我们笑话。他那眼泪汪汪的光景,差些儿就要放声大哭。你原说下几天就去,到如今二十多天,不知这孩子想成怎么个样儿了。你今日又许下五日内就去,房子又不成,可怜这孩子一片血诚,只和付之流水罢了。”如玉道:“我心上急的要去,无如房子不成。”苗秃道:“你只知房子一千四百两不卖,你那里知买房子人甘苦?你是何等聪明,甚么事儿欺的了你?年来木价甚疲。他买下房子,又要雇人拆,又要搬弄砖瓦,又日日出工钱、茶饭,又要雇车骡拉到泰安城,慢慢的三根椽、两条檀,零碎出卖。再若是借人家的银子,出上利钱,还不知是谁赚,是谁赔哩!分明遇着这几个瞎眼的木行。若是我,一千二百两也不要他。我只怕小人们入了语,木行里打了反悔鼓,这试马坡不但你去不成,连我也去不成了。”如玉到瞪着眼,沉吟了一会,将桌子一拍道:“罢!就是一千四百两罢。我也心忙意乱了,只要与他们说明:等我寻下住处,方可动手。”苗秃道:“我若连这一点儿不与你想到,我还算个什么办事的人?我已与他们说过,譬如今日成交,明日就与你五百两,下余九百两,两个月内交还与你。立一张欠帖,你只管慢慢的寻房。刻下或是住前院或住后院,其余让他们拆用,好陆续变价,与你交银。“如玉道:“就是这样甚妥。银子成色,定十足。”苗秃道:“何用你说?我此刻就去见话,今日就与他们立了契罢。万一变了卦怎了?”

于是走去,立刻将木行人叫来。两家各立了凭据,果然本日便兑了五百银子。如玉谢了苗秃二十两,就托他去泰安寻房。苗秃道:“我也不在这长泰庄住了。”如玉道:“我正有此意,须寻在一条巷内方好。你且和我到试马坡去,回来寻房也不迟。“苗秃道:“你的房子,非我的房子可比。也要不大不小,像个局面。事体贵于速办。你想一想,一头住着,一头人家拆房,逐日家翻上扬尘,对着本村亲友,有什么意思?”如王连连点头道:“你说的极是。我独自去罢。那里还有萧大哥相陪,我还要买点东西送他。”苗秃道:“送他水礼,不是意思。到是袍料或氅料罢了。我们藉重他处多哩!”如玉道:“我知道了。“忙忙的收拾安顿,连夜雇车向试马坡来。本村人见如玉如此行为,夜晚与他们门上贴了四句俗话道:

败子由来骨董,有钱无不走汞。

试看如玉嫖金,都是祖宗椽檀。

到次日午后,离试马坡十数步地,看见一人,面同秋月,体若寒松,布袍革履,翩翩而来。如玉在车内仔细一看,呵呀了一声,连忙跳下车来,打恭道:“冷先生从何处来?”于冰亦连忙还揖笑问道:“尊制想是为太夫人亡故了。”如玉道:“自别长兄,叠遭变故,真是一言难尽。此堡内有我个最相好的朋友,他家中也还干净。长兄可同我去坐坐,少叙离索之情。“于冰道:“甚好。但不知是个甚么人家。”如玉道:“是个读书人家。”于是两人携手同行,车子后随,到郑三家来。郑三迎着问候,又到于冰前虚了虚。于冰便知是个混账人家;又不好立即避去。只见院中一个小女厮喊叫道:“二姑娘,温大爷来了!”如玉让于冰至庭内,彼此叩拜坐下。又见东边房帘起处,走出个少年妇人来,看着如玉笑道:“你好谎我!去了就不来了。”如玉站起来道:“只因家里穷忙,所以就耽迟了几天。”又问如玉道:“这位爷是谁?”如玉道:“这是我最好朋友冷大爷,此刻才遇着。”金钟儿复将于冰上下一看,见虽然服饰贫寒,却眉清目秀,骨格气宇与凡传大不相同,不由的心上起敬,恭恭顺顺的磕下头去。于冰扶起,心里说道:“这温如玉真是禽兽!母丧未满,就做此丧良无耻之事。”随即站起告别。如玉那里肯依?金钟儿道:“这是我出来的冒昧了。”于冰再看如玉,见他爱敬的意思着实诚切,亦且嘻嘻哈哈,与不知世事的一小娃子相似;又见他衣服侍从,也是个没钱的光景,心上又有些可怜他,只得回身向金钟儿道:“你适才的话,过于多疑,我到不好急去了。”又大家坐下。

正言间,转身后面,玉磐儿走出到如玉前叙阔,将于冰看了一眼,也不说声磕头活,就坐下了。如玉道:“才来的号玉磐。”指着金钟儿道:“他叫金钟。”于冰笑道:“到都是值几个钱的器物。”

须臾,拿上茶来。如玉道:“冷大爷不动烟火食,我替代劳罢。”又向玉磐道:“苗三爷着实问候你。”于冰问如玉道:“公子为何不在家中,却来乐户家行走?”如玉长叹道:“说起来令人气死、恨死、愧死。”就将遭叛案、遇尤魁、母死妻亡的事,说了一遍;又问于冰动静。于冰支吾了几句,又起身告别。如玉拂然道:“小弟不过穷了,人还是旧人,为何此番这样薄待小弟?况一别二三年,今日好容易会面,就多坐几天,也还是故旧情分。”于冰笑道:“昔日公子富足时,我亦未尝乞怜。只因有两个朋友。要去寻访。”如玉道:“可是连、金二公么?”于冰道:“正是。”如玉道:“为什么与老长兄分首?”于冰道:“我们出家人,聚散无常。他两个也只在左近,须索看望。”金钟儿见如玉十分敬重于冰,也在傍极力的款留。于冰坚欲要去。如玉道:“小弟昔时,或有富贵气习,待朋友处,如今备尝甘苦。长兄若将今日的温如玉,当昔日的温如玉,就认错小弟了。”于冰听了他这几句话,又见他仙骨珊珊,不忍心着他终于堕落。听他适才的话。像个有点回头光景,复行坐下。郑三人来说道:“请大爷同客爷到亭子上坐。此处甚热。“如玉听了,便代做主人,拉于冰同去。不想就在他这庭房东边一个角门入去。里面四围都是土墙,种着些菜;中间一座亭子,也有几株树木,和些草花。于冰见正面挂着一面牌,上写“小天台”三字;上挂着一副木刻对联道:

传红叶于南北东西心随流水,

系赤绳于张王李赵情注飞花。

于冰看罢,大笑道:“到也说的贴切。”又见桌椅已摆设停妥,桌上放着六大盘西瓜、苹果、桃子等类。如玉看见大喜,让于冰正坐,自己对面相陪。金钟、玉罄坐在两傍。于冰见已收拾停妥,也随意用了些。

少刻酒肉齐至,比前一番相待丰盛许多。如玉见郑三人来,说道:“我与萧大爷带来宝蓝纻丝袍料一件,缎鞋袜一双,烦你家胡六同张华送去。”郑三道:“小的同张大叔送去。萧大爷从前日往大元庄去了。”如玉道:“你去更妥。”于冰又要告辞。如玉道:“长兄再不可如此,我还有要紧话请教。”金钟儿接说道:“我们原是下流人家,留冷大爷,就是不识高低。今日光已落下去,此地又无店住客;和温大爷长谈,最是美事。“玉磐儿也道:“我们有什么脸面?千万看在温大爷面上罢。“于冰大笑道:“今日同席,皆我万年想不到事。你两个相留,与温公子不同,我就在此住一夜罢。”如玉方才欢喜。于冰道:“公子年来,气运真是不堪,未知将来还有甚么事业要做?”如玉道:“在老长兄前,安敢不实说?小弟于富贵功名四字,未尝有片刻去怀,意欲明年下下乡场,正欲烦长兄预断。”于冰道:“科甲二字,未敢妄许。若讲到功名富贵,公子自有一番惊天动地的施为。异日不但拜相,还可位至公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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