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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度记》·殷独与鬼蜮结交 穆义同吴仁遇怪

东度记 清溪道人 著

殷独走一步,说一句,懊悔一声道:“我知这鬼蜮射的是正人君子,若是狭邪小人,与他一类去射人。我殷独只因平日立心险峻,故此前来遇见。若是正人君子,他怎敢当面冲犯?只好背地里暗射。方才他说那射不中的,叫做吴仁,想必有几分不忠厚,我如今寻访他去,做个朋友,帮衬帮衬。”不意吴仁踉跄走来,腿脚酸软,坐在海边。殷独见了却认得,乃上前施礼。吴仁答礼,两个问了来历,殷独便把鬼蜮事说出。吴仁道:“方才也觉身后似甚物打来,原来是鬼蜮这怪。老兄不知,此怪暗地害人,我们被他射不中,没妨,惟有一等善良怕他。”两个正讲,只见一个汉子走将来,向吴仁叫声:“吴大兄,你如何坐在此处?”吴仁道:“因到前村做一宗生意,回来遇着这位殷独长兄。”殷独便问汉子姓名,吴仁答道:“我这朋友叫做穆义。”殷独道:“穆兄往何处行走?”穆义道:“一言话长。小子有个妹子,嫁了丈夫。不幸夫亡守寡,止有十岁一个孤儿,寄食我家。老兄所知,荒旱年间,自家三口尚养不活。没奈何劝妹改嫁,妹子守节不从。一则饥饿,一则抑郁,不幸身亡,遗下孤子。偶有一外乡商人,与得几贯钱钞,只得把此子卖与他。不料我也有一小子,与孤子终日耍戏,不舍,背地里逃到商船,这商人俱带了外去。商人数载不来,我又无处找寻。今闻外乡有个商人到来,只恐是带子去的,特去找寻。吴大兄,你的生意何如?”

吴仁道:“莫要讲,不济不济,把几贯本钱折得干干净净。”穆义道:“怎么折了?想你也是个千伶百俐会算计的,如何亏折?”吴仁道:“莫要讲起,也是我自家算计了自家。昨年只因本少,搭了一个伙计,借他有余,扯我不足,贩了一般牲口,船小载重,况又是些不调良的牛羊。我那伙计赶得三五只陆地先行,我押载船后走。古怪,古怪!莫要讲他。”穆义道:“我与老兄相契,便说何妨。怎么古怪?”吴仁道:“我存心不良,只因那牲口中有几只壮的,要瞒着伙计寄在别家船里,到一处转卖,希图多得几贯钞利肥己。谁知道别船失了风,那牲口皆溺不救,伙计只疑我卖了别处,匿了本钱,都算在我身上。如今分开各自生理,这不是自算了自?”穆义笑道:“正是,正是。”殷独听了,也笑道:“二兄,这也是偶然,若是我殷独算计,百发要百中。”吴仁笑道:“老兄,人算赶不得天算。”穆义道:“话便是这等讲,人若不算,怎得便宜?就是伤了些天理,也顾不得。”

穆义只这句话,忽然天昏地暗,风沙扑面,四顾没有路,茫茫尽是海浪。三人坐地,如在个山阜之上,那地又颠颠巍巍,如坍似塌。三人惊慌起来,穆义乃埋怨吴仁道:“都是你在此坐地,误了我行路,说甚么贩牛羊骗伙计,弄出这怪事。”吴仁乃埋怨殷独道:“我歇歇脚便行,都是你讲甚么鬼蜮,扯攀在此,惹这祸害。”殷独又埋怨他两个不相知,撞此冤孽。三个人无计脱难,看看那海波触这沙滩将塌,齐哭起来。少顷,那海波泛处,几个鬼蜮跳出来,看着三个笑道:“你们也怕这平地风波险峻么?”三人既心慌,看见青脸獠牙又害怕,只是倒身磕头叫饶命,说道:“风波险峻,真是怕人,可怜我三人在路途遭遇,家中没有信音。若垂怜放救,自当报谢。”只见一个鬼蜮看着殷独道:“你这人反面无情,我方与你结交,指海为誓,你如何懊悔,背后骂吾?你这三人心地,不说这风波险恶,如今放了你去村乡害人,不如扯你下海,也做个一类。”殷独道:“交情在先,海誓在耳,怎敢违背毁骂?若是不放我等,乃是你先败盟。”鬼蜮听了道:“也罢,且放你们去,尚有异日相逢。”忽然鬼蜮钻入海中,依旧青天白日。三个坐在平沙地上,说道:“怪哉!怪哉!”

殷独乃向吴、穆两个说道:“我有个结义的弟兄,叫做强梁。闻他在我家酒醉,归途被迷,得病连日,有事未曾探望,我们又遇此怪事,当去望他,一则问安,一则探他如何解迷。”吴、穆二人听得,便随殷独到得强梁之家。家仆报知,强梁出得堂前,乃向殷独问二人名姓,彼此各通来历。强梁乃把醉归路上这些情由说出,又把悔改强梁一节也说知。殷独三人方才明白,也把鬼蜮这一种异怪尽说出来。强忍听了,乃说道:“此事分明警戒列位,也当凡事存一着宽厚。”殷独笑道:“警戒,警戒,不使些心机,怎做得养家买卖?”吴仁道:“宽厚,宽厚,不伤几分天理,怎得吃鱼吃肉?”穆义道:“老兄,我们生成的骨骼,长成的皮肉,旧性难改,任意做去,再作道理。”殷独道:“强兄病愈初起,我等同他村乡闲步一番散心,有何不可!”

当下四个人信步行来,却走到清平院山门外。他们原不曾到院中来,却远远见六叟自山门而出。殷独见了老叟,乃向三人说道:“这几个老儿,少年不舍的聚会游乐,礼佛敬僧,只等这头须鬓白,方才到此。”强忍道:“临老出家,也胜如死而不悟。”四个人一面说,一面走,恰好相近六叟,悻悻的发这“老而多寿是盗跖”的戏言。他哪知这语,是说世上有一等不循义的自害生理,乃微幸长生,如何作戏言?又岂知这青白等六老,都是少壮时行过善事,循过道理的,天与他的长生,得遇高僧,到这禅林随喜,他便悻悻笑讥老叟。这老叟都是看破世情,哪里计较,各自去了。这四人闲行,到一座花园之外,殷独便叫:“列位,我们既闲游,与强兄散心,遇此花园,何不进入观乐?”三人齐道:“有理。”乃进入园门,举目看这园内,果然百花齐备,亭榭萦回,好座花园!怎见得?但见:楼客重重,都是绮窗绣户;栏杆叠叠,尽乃绿柳红桃。曲径翠苔绕玉砌,日影横铺;朱帘彩幕挂金钩,风光摇动。四壁粉墙,千株杨柳黄莺啭;几亩池塘,万朵荷莲绿鸭游。海棠娇,粉蝶双双,来来往往;蔷薇丽,游蜂阵阵,歇歇飞飞。木香亭对假山青。太湖石傍新篁绿。夸不尽四季名花,且状这三春后景。

强忍四人入得园来,只见一个看守的园户道:“列位游观便好,只是不要摘花木。我园主为此常闭了园门。”又道:“独乐不若与人同乐。’开了园门,与人游乐。又无奈这游手好闲的,摘花采叶。你便图采去插瓶头戴,怎知伤了我灌溉的功,泄了花木的气。”吴仁笑道:“使采了两三枝花朵,折了一二根枝木,也不致泄了花木之气。”管园的道:“我也不知,只是我主人是个知道理的,常说青草也不可芟除他一团生机,与人不差。”穆义笑道:“若是恼了我,连根都与你拔起,管甚么生机活机!”正讲说间,只见亭子里坐着个长老,四人看那长老:

僧伽帽光头顶戴,锦装裟阔臂身穿。

数珠儿挂在颈上,木鱼子拿在手间。

口念着阿弥陀佛,眼观着天地人间。

想不是等闲长老,化缘薄广种福田。

那长老走下亭子,望着四人打一个稽首道:“四位檀越,请亭子上一坐。”殷独三人悻悻的把和尚慢视,强忍却是警戒了一番,改过心情来的,便答道:“老师父请坐。”随也坐在亭子的懒凳上,殷独三人也只得随便坐下。强忍问道:“师父上刹何处?”长老答道:“小僧乃清平院万年。”强忍听了,便起身敬礼,说道:“小子久闻方丈老师大号,自未曾会,今喜相逢,正是早晨见六个老者出院门而去,有一位长老送出山门,看来就是老师父。且请问六个老者到上刹何事?”万年道:“只因我院中,有国度中来的演化高僧行寓,他们特来参谒,请教道理。”吴仁便问道:“高僧演的何化?”万年答道:“演化却多,不拘一道。”穆义道:“我闻出家的僧人,一等见性明心,修行了道;一等诵经持咒,忏罪消灾;一等行脚游方,化斋挂单。这高僧如何演化?”万年道:“三等都是他的,只是一等劝化人尽三纲名份,全五常道理,查前世根因,察现世果报,修来世功果,这却高出寻常三等。”强忍听了道:“三纲五常,出家僧人已超出此值,他如何又遵行?”万年道:“这高僧常说:‘未超三界外,还在五行中。’一个人没了纲常道理,便入了阿鼻地狱。他哀怜此等,故垂方便,遇有此等,随缘度脱。”殷独又问道:“怎叫做查前世根因?”万年道:“一个人总是具五体,却有偏全不同。有富的,金珠充栋;有贵的,衣紫腰金;有贫的,食不充腹;有贱的,衣不蔽体。这都是前世修不修的根因。”吴仁也问道:“怎叫做现世果报?”万年道:“比如一个人,不忠便受不忠之罪,不孝便入不孝之条,做贼就有王法之加。若是敬上,便有显荣;孝亲,便有旌奖;行善,便招福寿;积德,便致吉祥。这乃是现世果报。”穆义道:“怎叫做修来世功果?”万年道:“今世之人,那上一等的,是前世修来。今世再修,乃世世居上一等。中一等的,少年苦修,中年受福;中年苦修,老来受福。这都是现世果报。若是老年苦修,便积到来世受福。又有一等,从少年到老,修善功不间断,现世受福不了。还要积与子孙,岂止来世受福!”他四人听了,齐问道:“比如我们,从今日壮年去修,却从哪里修起?”万年道:“便从善功修起。这善功不远,俱在檀越身中。这善修不难,俱在檀越动念。”四人又问道:“善却是何善?”万年道:“莫逞雄凌懦,莫暗地伤人,莫忍心害物,莫背理乱伦。端正了这方寸一点,自然三世无亏。”殷独道:“比如这一点儿略不端正,却怎么三世受亏?”万年道:“一世是你现在苦恼,二世是你转回六道;说到三世,只恐世世不免苦恼,这苦恼小僧也不敢尽说。”

强忍听得,乃把穿牛皮袄子事说出。万年乃合掌道:“善哉,善哉!檀越幸亏了存这三点善心,不然,牛皮着体,六道轮回,今日花园发肤,却在前日荒沙地上矣。”强忍听了说道:小子也只因这一番警戒,所以改名悔过。我这三个朋友不信,身上都有些毛病。比如他们不信不改,终作何报?”万年道:“小僧却也不敢妄说。檀越要知后来报应。除非小院中高僧闻知。这几位师父有道行;能知前后报应功果。”四人听了,齐齐起身,说道:“师父,我等愿到上刹参谒高僧,求他教诲,指明这报应。”当下四人同着万年长老到得清平院来,按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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