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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病佳人青楼算命 呆名士妓馆献诗

儒林外史 吴敬梓 著

话说聘娘同四老爷睡着梦见到杭州府的任惊醒转来窗子外已是天亮了起来梳洗。陈木南也就起来。虔婆进房来问了姐夫的好。吃过点心恰好金修义来闹着要陈四老爷的喜酒。陈木南道:“我今日就要到国公府里去明日再来为你的情罢。”全修义走到房里看见聘娘手挽着头还不曾梳完那乌云鬓髯半截垂在地下说道:“恭喜聘娘接了这样一位贵人!你看看恁般时候尚不曾停当可不是越娇懒了1因问陈四老爷:“明日甚么时候才来?等我吹笛子叫聘娘唱一只曲子与老爷听。他的李太白‘清平三调’是十六楼没有一个赛得过他的。”说着聘娘又拿汗巾替四老爷拂了头巾嘱咐道:“你今晚务必来不要哄我老等着1

陈木南应诺了出了门带着两个长随回到下处。思量没有钱用又写一个札子叫长随拿到国公府里向徐九公子再借二百两银子凑着好用。长随去了半天回来说道“九老爷拜上爷:府里的三老爷方从京里到选了福建漳州府正堂就在这两日内要起身上任去。九老爷也要同到福建任所料理事务说银子等明日来辞行自带来。”陈木南道:“既是三老爷到了我去候他。”随坐了轿子带着长随来到府里。传进去管家出来回道:“三老爷、九老爷都到沐府里赴席去了。四爷有话说留下罢。”陈木南道:“我也无甚话是特来侯三老爷的。”陈木南回到寓处。

过了一日三公子同九公子来河房里辞行门口下了轿子。陈木南迎进河厅坐叮三公子道:“老弟许久不见风采一倜傥。姑母去世愚表兄远在都门不曾亲自吊唁。几年来学问更加渊博了。”陈木南道:“先母辞世三载有余。弟因想念九表弟文字相好所以来到南京朝夕请教。今表兄荣任闽中贤昆玉同去愚表弟倒觉失所了。”九公子道:“表兄若不见弃何不同到漳州?长途之中倒觉得颇不寂寞。”陈木南道“原也要和表兄同行因在此地还有一两件小事俟两三月之后再到表兄任上来罢。”九公子随叫家人取一个拜匣盛着二百两银子送与陈木南收下。三公子道:“专等老弟到敝署走走我那里还有事要相烦帮衬。”陈木南道:“一定来效劳的。”说着吃完了茶两人告辞起身。陈木南送到门外又随坐轿子到府里去送行。一直送他两人到了船上才辞别回来。

那金修义已经坐在下处扯他来到来宾楼。进了大门走到卧房只见聘娘脸儿黄黄的金修义道:“几日不见四老爷来心口疼的病又了。”虔婆在旁道:“自小儿娇养惯了是有这一个心口疼的病但凡着了气恼就要。他因四老爷两日不曾来只道是那些憎嫌他就了。”聘娘看见陈木南含着一双泪眼总不则声。陈木南道:“你到底是那里疼痛?要怎样才得好?往日了这病却是甚么样医?”虔婆道:“往日了这病茶水也不能咽一口。医生来撮了药他又怕苦不肯吃只好顿了人参汤慢慢给他吃着才保全不得伤大事。”陈木南道“我这里有银子且拿五十两放在你这里换了人参来用着。再拣好的换了我自己带来给你。”那聘娘听了这话挨着身子靠着那绣枕一团儿坐在被窝里胸前围着一个红抹胸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这病一了不晓得怎的就这样心慌。那些先生们说是单吃人参又会助了虚火往常总是合着黄连煨些汤吃夜里睡着才得合眼。要是不吃就只好是眼睁睁的一夜醒到天亮。”陈木南道“这也容易。我明日换些黄连来给你就是了。”金修义道:“四老爷在国公府里人参黄连论秤称也不值甚么聘娘那里用的了1聘娘道:“我不知怎的心里慌慌的合着眼就做出许多胡枝扯叶的梦青天白日的还有些害怕。”金修义道“总是你身子生的虚弱经不得劳碌着不得气恼。”虔婆道“莫不是你伤着甚么神道?替你请个尼僧来禳解禳解罢。”

正说着门外敲的手磬子响虔婆出来看原来是延寿庵的师姑本慧来收月米。虔婆道:“呵呀!是本老爷两个月不见你来了这些时庵里做佛事忙?”本师姑道:“不瞒你老人家说今年运气低把一个二十岁的大徒弟前月死掉了连观音会都没有做的成。你家的相公娘好?”虔婆道:“也常时三好两歹的亏的太平府陈四老爷照顾他。他是国公府里徐九老爷的表兄常时到我家来。偏生的聘娘没造化心口疼的病了。你而今进去看看。”本师姑一同走进房里。虔婆道:“这便是国公府里陈四老爷。”本师姑上前打了一个问讯。金修义道:“四老爷这是我们这里的本师父极有道行的。”本师姑见过四老爷走到床面前来看相公娘。主修义道:“方才说要禳解何不就请本师父禳解禳解?”本师姑道:“我不会禳解我来看看相公娘的气色罢。”便走了来一屁股坐到床沿上。聘娘本来是认得他的今日抬头一看却见他黄着脸秃着头就和前日梦里揪他的师姑一模一样不觉就懊恼起来。只叫得一声“多劳”便把被蒙着头睡下。本师姑道:“相公娘心里不耐烦我且去罢。”向众人打个问讯出了房门。虔婆将月米递给他。他左手拿着磬子右手拿着口袋去了。

陈木南也随即回到寓所拿银子叫长随赶着去换人参换黄连。只见主人家董老太拄着拐杖出来说道:“四相公你身子又结结实实的只管换这些人参、黄连做甚么?我听见这些时在外头憨顽我是你的房主人又这样年老四相公我不好说的自古道:‘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烟花债。’他们这样人家是甚么有良心的!把银子用完他就屁股也不朝你了。我今年七十多岁看经念佛观音菩萨听着我怎肯眼睁睁的看着你上当不说?”陈木南道:“老太说的是我都知道了。这人参、黄连是国公府里托我换的。”因怕董老太韶刀便说道“恐怕他们换的不好还是我自己去。”走了出来到人参店里寻着了长随换了半斤人参半斤黄连和银子就像捧宝的一般捧到来宾楼来。

才进了来宾楼门听见里面弹的三弦子响是虔婆叫了一个男瞎子来替姑娘算命。陈木南把人参、黄连递与虔婆坐下听算命。那瞎子道:“姑娘今年十七岁大运交庚寅寅与亥合合着时上的贵人该有个贵人星坐命。就是四正有些不利吊动了一个计都星在里面作扰有些啾卿不安却不碍大事。莫怪我直谈姑娘命里犯一个华盖星却要记一个佛名应破了才好。将来从一个贵人还要戴凤冠霞帔有太太之分哩。”说完横着三弦弹着又唱一回起身要去。虔婆留吃茶捧出一盘云片糕一盘黑枣子来放个小桌子与他坐着。丫头斟茶递与他吃着。陈木南问道:“南京城里你们这生意也还好么?”瞎子道:“说不得比不得上年了。上年都是我们没眼的算命这些年睁眼的人都来算命把我们挤坏了!就是这南京城二十年前有个陈和甫他是外路人自从一进了城这些大老官家的命都是他霸拦着算了去而今死了。积作的个儿子在我家那间壁招亲日日同丈人吵窝子吵的邻家都不得安身。眼见得我今日回家又要听他吵了。”说罢起身道过多谢去了。

一直走了回来到东花园一个小巷子里果然又听见陈和甫的儿子和丈人吵。丈人道:“你每日在外测字也还寻得几十文钱只买了猪头肉、飘汤烧饼自己捣嗓子一个钱也不拿了来家难道你的老婆要我替你养着?这个还说是我的女儿也罢了。你赊了猪头肉的钱不还也来问我要终日吵闹这事那里来的晦气1陈和甫的儿子道:“老爹假使这猪头肉是你老人家自己吃了你也要还钱。”丈人道:“胡说!我若吃了我自然还。这都是你吃的1陈和甫儿子道:“设或我这钱已经还过老爹老爹用了而今也要还人。”丈人道:“放屁!你是该人的钱怎是我用你的?”陈和甫儿子道“万一猪不生这个头难道他也来问我要钱?”丈人见他十分胡说拾了个叉子棍赶着他打。

瞎子摸了过来扯劝。丈人气的颤呵呵的道:“先生!这样不成*人我说说他他还拿这些混账话来答应我岂不可恨1陈和甫儿子道:“老爹我也没有甚么混账处我又不吃酒又不赌钱又不嫖老婆每日在测字的桌子上还拿着一本诗念育甚么混账处1丈人道:“不是别的混账你放着一个老婆不养只是累我我那里累得起1陈和甫儿子道:“老爹你不喜女儿给我做老婆你退了回去罢了。”丈人骂道:“该死的畜生!我女儿退了做甚么事哩?”陈和甫儿子道:“听凭老爹再嫁一个女婿罢了。”丈人大怒道:“瘟奴!除非是你死了或是做了和尚这事才行得1陈和甫儿子道:“死是一时死不来我明日就做和尚去。”丈人气愤愤的道:“你明日就做和尚1瞎子听了半天听他两人说的都是“堂屋里挂草荐——不是话”也就不扯劝慢慢的摸着回去了。

次早陈和甫的儿子剃光了头把瓦楞帽卖掉了换了一顶和尚帽子戴着来到丈人面前合掌打个问讯道:“老爹贫僧今日告别了。”丈人见了大惊双眼掉下泪来又着实数说了他一顿。知道事已无可如何只得叫他写了一张纸自己带着女儿养活去了。

陈和尚自此以后无妻一身轻有肉万事足每日测字的钱就买肉吃吃饱了就坐在文德桥头测字的桌子上念诗十分自在。又过了半年那一日正拿着一本书在那里看遇着他一个同伙的测字丁言志来看他。见他看这本书因问道:“你这书是几时买的?”陈和尚道“我才买来三四天。”丁言志道:“这是莺豆湖唱和的诗。当年胡三公子约了赵雪斋、景兰江、杨执中先生匡人、马纯上一班大名士大会莺豆湖分韵作诗。我还切记得赵雪斋先生是分的‘八齐’。你看这起句‘湖如莺豆夕阳低’只消这一句便将题目点出以下就句句贴切移不到别处宴会的题目上去了。”陈和尚道:“这话要来问我才是你那里知道!当年莺豆湖大会也并不是胡三公子做主人是娄中堂家的三公子、四公子。那时我家先父就和娄氏弟兄是一人之交。彼时大会莺豆湖先父一位杨执中先生、权勿用先生、牛布衣先生、蘧验夫先生、张铁臂、两位主人还有杨先生的令郎共是九位。这是我先父亲口说的我倒不晓得?你那里知道1丁言志道:“依你这话难道赵雪斋先生、景兰江先生的诗都是别人假做的了?你想想你可做得来?”陈和尚道:“你这话尤其不通。他们赵雪斋这些诗是在西湖上做的并不是莺豆湖那一会。”丁言志道:“他分明是说‘湖如莺豆’怎么说不是莺豆湖大会?”陈和尚道:“这一本诗也是汇集了许多名士合刻的。就如这个马纯上生平也不会作诗那里忽然又跳出他一?”丁言志道:“你说的都是些梦话!马纯上先生蘧验夫先生做了不知多少诗你何尝见过1陈和尚道;“我不曾见过倒是你见过!你可知道莺豆湖那一会并不曾有人做诗?你不知那里耳朵响还来同我瞎吵1丁言志道“我不信。那里有这些大名士聚会竟不做诗的。这等看起来你尊翁也未必在莺豆湖会过。若会过的人也是一位大名士了恐怕你也未必是他的令郎1陈和尚恼了道:“你这话胡说!天下那里有个冒认父亲的?”丁言志道:“陈思阮你自己做两句诗罢了何必定要冒认做陈和甫先生的儿子?”陈和尚大怒道:“丁诗你‘几年桃子几年人’!跳起来通共念熟了几赵雪斋的诗凿凿的就呻着嘴来讲名士1丁言志跳起身来道:“我就不该讲名士你到底也不是一个名士1两个人说戗了揪着领子一顿乱打。和尚的光头被他凿了几下凿的生疼拉到桥顶上。和尚瞪着眼要拉他跳河被丁言志搡了一交骨碌碌就滚到桥底下去了。和尚在地下急的大嚷大叫。

正叫着遇见陈木南踱了来看见和尚仰巴叉睡在地下不成模样慌忙拉起来道:“这是怎的?”和尚认得陈木南指着桥上说道:“你看这丁言志无知无识的走来说是莺豆湖的大会是胡三公子的主人!我替他讲明白了他还要死强并且说我是冒认先父的儿子你说可有这个道理?”陈木南道:“这个是甚么要紧的事你两个人也这样鬼吵。其实丁言老也不该说思老是冒认父亲。这却是言老的不是。”丁言志道:“四先生你不晓得我难道不知道他是陈和甫先生的儿子?只是他摆出一副名士脸来太难看1陈木南笑道:“你们自家人何必如此?要是陈思老就会摆名土脸当年那虞博士、庄征君怎样过日子呢?我和你两位吃杯茶和和事下回不必再吵了。”当下拉到桥头间壁一个小茶馆里坐下吃着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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