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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良夫人毒打亲家母 承舅爷巧赚朱博如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吴趼人 著

“你道那亲家老爷是谁?原来是内务府掌印郎中良果,号叫伯因,是内务府里头一个红人。当着这边多老爷散帖子那天,元二爷不是推说上衙门,大早就出去了么?原来他并不曾上衙门,是到丈人家去,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丈人丈母。所以这天良伯因虽然接了帖子,却并不送礼,也不道喜,只当没有这件事,打算将来说起来,只说没有接着帖子就是了。他那心中,无非是厌恶多老爷把丫头抬举的太过分了,却万万料不到有今天的事。今天忽然见女婿又来了,诉说老人家如此如此,良伯因夫妻两个正在叹息,说多老爷年纪大了,做事颠倒了。忽然又见多宅家人来说:‘二奶奶上了吊了/这一吓非同小可,连忙套了车,带了男女仆人,喝了马夫,重重的加上两鞭,和元二爷一同赶了来。一心以为女儿已经死了,所以到门便奔向二奶奶那边院子里去。看见众人正在那里救治,说可望救得回来的,鼻子里已经有点气了,夫妻两个权且坐下。等二奶奶一声哼了出来,知道没事的了。良夫人又把今天新太太如何动气,二奶奶如何下跪赔罪的话,问了出来。良伯因站起来,便往多老爷那边院子里去。多老爷正在那里骂人呢,说甚么:‘妇人女子,动不动就拿死来吓唬人!你们不要救他,由他死了,看可要我公公抵命/说声未了,良老爷飞跑过来,一把辫子拖了就走道:‘不必说抵命不抵命,咱们都是内务府的人,官司也不必打到别处去,咱们同去见堂官,评评这个理看/

多老爷陡然吃了一惊道:‘亲……亲……亲家!有话好……好的说/良老爷道:‘说甚么!咱们回堂去,左右不叫你公公抵命的。’多老爷道:‘回甚么堂?你撒了手好说话啊/良老爷道:‘世界已经反了,还说甚么话!我也不怕你跑了,有话你说/说着,把手一撒,顺势向前一推,多老爷跌了两步,几乎立脚不祝良老爷拣了一把椅子坐下道:‘有话你说/此时家人仆妇,纷纷的站了一院子看新闻。三三两两传说,幸得二奶奶救过来了,不然,还不知怎样呢!这句话被多老爷听见了,便对良老爷说道:‘你的女儿死了没有啊?就值得这么的大惊小怪/良老爷道:‘你是要人死了才心安呢!我也不说甚么,只要你和我回堂去,问问这纵奴凌主,是那一国的国法?那一家的家法?’正说话时,只见家人来报,说亲家太太来了。多老爷吃了一惊,暗想一个男的已经闹不了,又来一个女的,如何是好!想犹未了,只见良夫人带了自己所用的老妈子,咯嘣咯嘣的跑了过来,见了多老爷,也不打招呼,直奔到房里去。

“房里的新太太正在那里打主意呢。他起头听见说二奶奶上吊,心里还不知害怕,以为这是他自己要死的,又不是我逼死他,就死了有甚么相干。正这么想着,家人又说亲家老爷、亲家太太都来了。新太太听了这话,倒吃了一惊,暗想这是个主子,他回来拿起主子的腔来,我就怎样呢。回头一想,他到了这里须是个客,我迎出去,自己先做了主人,和他行宾主礼,叫他亲家母,他自然也得叫我亲家母,总不能拿我怎样。心中正自打定了主意,却遇了良老爷过来,要拉多老爷到内务府里去,声势汹汹,不觉又替多老爷担忧,呆呆的侧耳细听,倒把自己的心事搁过一边。不提防良夫人突如其来,一直走到身边,伸出手来,左右开弓的,劈劈拍拍,早打了七八个嘴巴。新太太不及提防,早被打得耳鸣眼花。良夫人喝叫带来的老妈子道:‘王妈!抓了他过去,我问他/王妈便去搀新太太的膀子。良夫人把桌子一拍道:‘抓啊!你还和他客气/原来这王妈是良宅的老仆妇,这位新太太当小丫头时,也曾被王妈教训过的,此刻听得夫人一喝,便也不客气,顺手把新太太的簪子一拔,一把头发抓在手里。新太太连忙挣扎,拿手来挡,早被王妈劈脸一个巴掌,骂道:‘不知死活的蹄子!你当我抓你,这是太太抓你呢/王妈的手重,这一下,只把新太太打得眼中火光迸裂,耳中轰的一声,犹如在耳边放了一门大炮一般。良夫人喝叫抓了过去。王妈提了头发,横拖竖曳的先走,良夫人跟在后头便去。多老爷看见了道:‘这是甚么样子!这是甚么样子/嘴里只管说,却又无可如何,由得良夫人押了过去。

“到得二奶奶院里,良夫人喝叫把他衣服剥了,王妈便去动手。新太太还要挣扎,哪里禁得二奶奶所用的老妈子,为了今天的事,一个个都把他恨入骨髓,一哄上前,这个捉手,那个捉脚,一霎时把他的一件金银嵌的大袄剥下,一件细狐小袄也剥了下来。良夫人又喝叫把棉裤也剥了。才叫把他绑了,喝叫带来的家人包旺:‘替我用劲儿打!今天要打死了他才歇/这包旺又是良宅的老家人,他本在老太爷手下当书僮出身,一直没有换过主子,为人极其忠心。今天听见姑爷来说,那鸦头怎生巴结上多老爷,怎生做了太太,怎生欺负姑娘,他便嚷着磨腰刀:‘我要杀那浪蹄子去/后来良老爷带他到这边来,他一到,便想打到上房里,寻丫头厮打,无奈规矩所在,只得隐忍不言。今听得太太吩咐打,正中下怀,连忙答应一声‘-’,便跑到门外,问马夫要了马鞭子来,对准丫头身上,用尽平生之力,一下一下怞将下去;怞得那丫头杀猪般乱喊,满地打滚。包旺不住手的一口气怞了六七十,把皮也怞破了,那血迹透到小衣外面来。新太太这才不敢撒泼了,膝行到良夫人跟前跪着道:‘太太饶了奴才的狗命罢!奴才再也不敢了!情愿仍旧到这边来,伏侍二奶奶/良夫人劈脸又是一个嘴巴道:‘谁是你二奶奶!你是谁家的奴才!你到了这没起倒的人家来,就学了这没起倒的称呼!我一向倒是吗吗糊糊的过了,你们越闹越不成话了!奴才跨到主子头上去了!谁是你的二奶奶?你说/说着,又是两个嘴巴。新太太忙道:‘是奴才糊涂!奴才情愿仍旧伺候姑奶奶了/良夫人叫包旺道:‘把他拉到姑娘屋里再怞,给姑娘下气去。’新太太听说,也不等人拉,连忙站起来跑到二奶奶屋里。二奶奶正靠着炕枕上哭呢。新太太咕咚一下跪下来,可怜他双手是反绑了的,不能爬下叩头,只得弯下腰,把头向地下咯嘣咯嘣的乱碰,说道:‘姑奶奶啊!开恩罢!今天奴才的狗命,就在姑奶奶的身上了!再怞几下,奴才就活不成了/说犹未了,包旺已经没头没脑的怞了下来,嘴里说道:‘不是天地祖宗保佑,我姑奶奶的性命,就送在你这贱人手里!今儿就是太太、姑奶奶饶你,我也不饶你!活活的怞死你,我和你到阎王爷那里打官司去/一面说,一面着力的乱怞,把新太太脸上也七纵八横的,怞了好几条血路。包旺正怞得着力时,忽然外面来了两三个老妈子,把包旺的手拉住道:‘包二爷,且住手,这边的舅太太来了。’包旺只得住了手出来,对良夫人道:‘太太今天如果饶了这贱人,天下从此没有王法了!就是太太、姑奶奶饶了他,奴才也要一头撞死了,到阎王爷那里告他,要他的命的/良夫人道:‘你下去歇歇罢,我总要惩治他的。’

“原来元二爷陪了丈人、丈母到家,救得二奶奶活了,不免温存了几句。二奶奶此时虽然未能说话,也知道点点头了。元二爷便到多老爷院子里去,悄悄打听,只听得良老爷口口声声要多老爷去见堂官,这边良夫人又口口声声要打死那丫头。想来这件事情,是自己父亲理短,牵涉着自己老婆,又不好上去劝。哥哥呢,又是个傻子。今天这件事,没有人解劝,一定不能下场的。踌躇了一会,便撇下了二奶奶,出门坐上车子,赶忙到舅老爷家去,如此这般说了一遍,要求娘舅、舅母同去解围。舅老爷先是恼着妹夫糊涂不肯去,禁不得元二爷再三央求,又叩头请安的说道:‘务望娘舅不看僧面看佛面,只算看我母亲的面罢。’舅老爷才答应了,叫套车。元二爷恐怕耽搁时候,把自己的车让娘舅、舅母坐了,自己骑了匹牲口,跟着来家。亏得这一来,由舅老爷、舅太太两面解劝,方才把良老爷夫妻劝好了,坐了车子回去。元二爷从此也就另外赁了宅子,把二奶奶搬开了。向来的生意,多半是元二爷拉拢来的。自从闹过这件事之后,元二爷就不去拉拢了,生意就少了许多。”

我笑道:“原来北院里住的是个老糊涂。但不知那丫头后来怎样发落?”洞仙道:“此刻不还是当他的太太。”我道:“他儿子、媳妇虽说是搬开了,然而总不能永不上门,以后怎样见面呢?”洞仙道:“这个就没有去考求了。”说着,北院里有人来请他,洞仙自去了。

我在京又耽搁了几天,接了上海的信,说继之就要往长江一带去了,叫我早回上海。我看看京里没事,就料理动身,到天津住了两天,附轮船回上海。在轮船上却遇见了符弥轩。我看他穿的还是通身绸绉,不过帽结是个蓝的。暗想京里人家都说他丁了承重忧出京的,他这个装扮,那里是个丁忧的样子。又不便问他,不过在船上没有伴,和他七拉八扯的谈天罢了。船到了上海,他殷殷问了我的住处,方才分手。我自回到号里,知道继之前天已经动身了,先到杭州,由杭州到苏州,由苏州到镇江,这么走的。

歇息了一天,到明天忽然外面送了一封信来,拆开一看,却是符弥轩请我即晚吃花酒的。到了晚上,我姑且去一趟。座中几个人都是浮头滑脑的,没有甚么事可记。所最奇的,是内中有一个是苟才的儿子龙光。我屈指一算,苟才死了好象还不到百日,龙光身上穿的是枣红摹本银鼠袍,泥金宁绸银鼠马褂,心中暗暗称奇。席散回去,和管德泉说起看见龙光并不穿孝,屈指计来,还不满百日,怎么荒唐到如此的话。德泉道:“你的日子也过糊涂了。苟才是正月廿五死的,二月三十的五七开吊,继之还去吊的;初七继之动身,今天才三月初十,离末七还有三四天呢,你怎便说到百日了?”我听了倒也一呆。德泉又道:“继之还留下一封长信,叫我给你,说是苟才致死的详细来历,都在上头,叫我交给你,等你好做笔记材料。是我忘了,不曾给你。”我听了,便连忙要了来,拿到自己房里,挑灯细读。

原来龙光的老婆,是南京驻防旗人,老子是个安徽候补府经历。因为当日苟才把寡媳送与上司,以谋差缺,人人共知,声名洋溢,相当的人家,都不肯和他对亲,才定了这头亲事。谁知这位姑娘有一个隐疾,是害狐臭的,所以龙光与他不甚相得,虽不曾反目,却是恩义极淡的。倒是一个妻舅,名叫承辉的,龙光与他十分相得,把他留在公馆里,另外替他打扫一间书房。郎舅两个终日在一处厮闹,常常不回卧室歇息,就在书房抵足。龙光因为不喜欢这个老婆,便想纳妾。却也奇怪,他的老婆听说他要纳妾,非但并不阻挡,并且竭力怂恿。也不知他是生性不妒呢,还是自惭形秽,或是别有会心,那就不得而知了。龙光自是欢喜。然而自己手上没钱,只得和老子商量。苟才却不答应,说道:‘年纪轻轻的,不知道学好,只在这些上头留心。你此刻有了甚么本事?养活得起多少人?不能瞒你们的,我也是五十岁开外才纳妾的。”一席话,教训得龙光闭口无言。退回书房,喃喃呐呐的,不知说些甚么东西。承辉看见,便问何事。龙光一一说知。承辉道:“这个叫做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向来如此的。你看太亲翁那么一把年纪,有了五个姨娘还不够,前一回还讨个六姨;姊夫要讨一个,就是那许多说话。这个大约老头子的通脾气,也不是太亲翁一个人如此。”龙光道:“他说他五十岁开外才讨小的,我记得小时候,他在南京讨了个钓鱼巷的货,住在外头,后来给先母知道了,找得去打了个不亦乐乎,后来不知怎样打发的,这些事他就不提一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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