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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蓬荜中喜逢贤女子 市井上结识老书生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吴趼人 著

当下正要分手,我猛然想起那个甚么王大嫂,说过当日娶的时候,也是他的原媒,他自然知道那秋菊的旧主人的了。或者他逃回旧主人处,也未可知,何不去找那王大嫂,叫他领到他旧主人处一问呢。当下对端甫说了这个主意,端甫也说不错。于是又回到广东街,找着了王大嫂,告知来意。王大嫂也不推辞,便领了我们,走到靖远街,从一家后门进去。门口贴了“蔡宅”两个字。王大嫂一进门,便叫着问道:“蔡嫂,你家秋菊有回来么?”我等跟着进去,只见屋内安着一铺床,床前摆着一张小桌子,这边放着两张竹杌;地下爬着两个三四岁的孩子;广东的风炉,以及沙锅瓦罐等,纵横满地。原来这家人家,只住得一间破屋,真是寝于斯、食于斯的了。我暗想这等人家也养着丫头,也算是一件奇事。只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妇人,站起来应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王大嫂。那两位是谁?”王大嫂道:“是来寻你们秋菊的。”那蔡嫂道:“我搬到这里来,他还不曾来过,只怕他还没有知道呢。要找他有甚么事,何不到黎家去?昨天我听见说他的男人死了,不知是不是?”王大嫂道:“有甚不是!此刻只怕尸也化了呢。”蔡嫂道:“这个孩子好命苦!我很悔当初不曾打听明白,把他嫁了个瘫子,谁知他瘫子也守不住!这两位怎么忽然找起他来?”一面说,一面把孩子抱到床上,一面又端了竹杌子过来让坐。王大嫂便把前情后节,详细说了出来。蔡嫂不胜错愕道:“黎二少枉了是个读书人,怎么做了这种禽兽事!无论他出身微贱,总是明媒正娶的,是他的弟妇,怎么要卖到妓院里去?纵使不遇见这两位君子仗义出头,我知道了也是要和他讲理的,有他的礼书、婚帖在这里。我虽然受过他一百元财礼,我办的陪嫁,也用了七八十。我是当女儿嫁的,不信,你到他家去查那婚帖,我们写的是义女,不是甚么丫头;就是丫头,这卖良为娼,我告到官司去,怕输了他!你也不是个人,怎么平白地就和他干这个丧心的事!须知这事若成了,被我知道,连你也不得了。你四个儿子死剩了一个,还不快点代他积点德,反去作这种孽。照你这种行径,只怕连死剩那个小儿子还保不住呢1一席话,说得王大嫂哑口无言。我不禁暗暗称奇,不料这荜门圭窦中,有这等明理女子,真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因说道:“此刻幸得事未办成,也不必埋怨了,先要找出人来要紧。”蔡嫂流着泪道:“那孩子笨得很,不定被人拐了,不但负了两位君子的盛心,也枉了我抚养他一场1又对王大嫂道:“他在青云里旧居时,曾拜了同居的张婶婶做干娘。他昨夜不敢回夫家去,一定找我,我又搬了,张婶婶一定留住了他。然而为甚么今天还不送他来我处呢?要就到他那里去看看,那里没有,就绝望了。”说着,不住的拭泪。我道:“既然有了这个地方,我们就去走走。”蔡嫂站起来道:“恕我走路不便,不能奉陪了,还是王大嫂领路去罢。两位君子做了这个好事,公侯万代1说着,居然呜呜的哭起来,嘴里叫着“苦命的孩子”。

我同端甫走了出来,王大嫂也跟着。我对端甫道:“这位蔡嫂很明白,不料小户人家里面有这种人才1端甫道:“不知他的男人是做甚么的?”王大嫂道:“是一个废人,文不文,武不武,穷的没饭吃,还穿着一件长衫,说甚么不要失了斯文体统。两句书只怕也不曾读通,所以教了一年馆,只得两个学生,第二年连一个也不来了。此刻穷的了不得,在三元宫里面测字。”我对端甫道:“其妇如此,其夫可知,回来倒可以找他谈谈,看是甚么样的人。”端甫道:“且等把这件正经事办妥了再讲。只是最可笑的是,这件事我始终不曾开一句口,是我闹起来的,却累了你。”我道:“这是甚么话!这种不平之事,我是赴汤蹈火,都要做的。我虽不认得黎希铨,然而先君认得鸿甫,我同他便是世交,岂有世交的妻子被辱也不救之理。承你一片爇心知照我,把这个美举分给我做,我还感激你呢。”

端甫道:“其实广东话我句句都懂,只是说不上来。象你便好,不拘那里话都能说。”我道:“学两句话还不容易么,我是凭着一卷《诗韵》学说话,倒可以有‘举一反三’的效验。”端甫道:“奇极了!学说话怎么用起《诗韵》来?”我道:“并不奇怪。各省的方音,虽然不同,然而读到有韵之文,却总不能脱韵的。比如此地上海的口音,把歌舞的歌字读成‘孤’音,凡五歌韵里的字,都可以类推起来:‘搓’字便一定读成‘粗’音,‘磨’字一定读成‘模’音的了。所以我学说话,只要得了一个字音,便这一韵的音都可以贯通起来,学着似乎比别人快点。”端甫道:“这个可谓神乎其用了!不知广东话又是怎样?”我道:“上海音是五歌韵混了六鱼、七虞,广东音却是六鱼、七虞混了四豪,那‘都’‘刀’两个字是同音的,这就可以类推了。”端甫道:“那么‘到’、‘妒’也同音了?”我道:“自然。”端甫道:“‘道’、‘度’如何?”我道:“也同音。”端甫喜道:“我可得了这个学话求音的捷径了。”

一面说着话,不觉到了青云里。王大嫂认准了门口,推门进去,我们站在他身后。只见门里面一个肥胖妇人,翻身就跑了进去,还听得咯蹬咯蹬的楼梯响。王大嫂喊道:“秋菊,你的救星恩人到了,跑甚么1我心中一喜道:“好了!找着了1就跟着王大嫂进去。只见一个中年妇人在那里做针黹,一个小丫头在旁边打着扇。见了人来,便站起来道:“甚风吹得王大嫂到?”王大嫂道:“不要说起!我为了秋菊,把退都跑断了,却没有一些好处。张婶婶,你叫他下来罢。”那张婶婶道:“怎么秋菊会跑到我这里来?你不要乱说1王大嫂道:“好张婶婶!你不要瞒我,我已经看见他了。”张婶婶道:“听见说你做媒,把他卖了到妓院里去,怎么会跑到这里。你要秋菊还是问你自己。”王大嫂道:“你还说这个呢,我几乎受了个大累1说罢,便把如此长短的说了一遍。张婶婶才欢喜道:“原来如此。秋菊昨夜慌慌张张的跑了来,说又说得不甚明白,只说有两个包探,要捉他家二少。这两位想是包探了?”王大嫂道:“这一位是他们同居的王先生,那一位是包探。”我听了,不觉哈哈大笑道:“好奇怪,原来你们只当我是包探。”王大嫂呆了脸道:“你不是包探么?”我道:“我是从南京来的,是黎二少的朋友,怎么是包探。”王大嫂道:“你既然和他是朋友,为甚又这样害他?”我笑道:“不必多说了,叫了秋菊下来罢。”张婶婶便走到堂屋门口,仰着脸叫了两声。只听得上面答道:“我们大丫头同他到隔壁李家去了。”原来秋菊一眼瞥见了王大嫂,只道是妓院里寻他,忽然又见他身后站着我和端甫两个,不知为了甚事,又怕是景翼央了端甫拿他回去,一发慌了,便跑到楼上。楼上同居的,便叫自己丫头悄悄的陪他到隔壁去躲避。张婶婶叫小丫头去叫了回来,那楼上的大丫头自上楼去了。

只见那秋菊生得肿胖脸儿,两条线缝般的眼,一把黄头发,腰圆背厚,婰耸肩横。不觉心中暗笑,这种人怎么能卖到妓院里去,真是无奇不有的了。又想这副尊容,怎么配叫秋菊!这秋菊两个字何等清秀,我们家的春兰,相貌甚是娇好,我姊姊还说他不配叫春兰呢。这个人的尊范,倒可以叫做冬瓜。想到这里,几乎要笑出来。忽又转念:我此刻代他办正经事,如何暗地里调笑他,显见得是轻薄了。连忙止了妄念道:“既然找了出来,我们且把他送回蔡嫂处罢,他那里惦记得很呢。”张婶婶道:“便是我清早就想送他回去,因为这孩子嘴舌笨,说甚么包探咧、妓院咧,又是二少也吓慌了咧,我不知是甚么事,所以不敢叫他露脸。此刻回去罢。但不知还回黎家不回?”我道:“黎家已经卖了他出来了,还回去作甚么1于是一行四个人,出了青云里,叫了四辆车,到靖远街去。

那蔡嫂一见了秋菊,没有一句说话,搂过去便放声大哭。秋菊不知怎的,也哀哀的哭起来。哭了一会,方才止祝问秋菊道:“你谢过了两位君子不曾?”秋菊道:“怎的谢?”蔡嫂道:“傻丫头,磕个头去。”我忙说:“不必了。”他已经跪下磕头。那房子又小,挤了一屋子的人,转身不得,只得站着生受了他的。他磕完了,又向端甫磕头。我便对蔡嫂道:“我办这件事时,正愁着找了出来,没有地方安插他;我们两个,又都没有家眷在这里。此刻他得了旧主人最好了,就叫他暂时在这里住着罢。”蔡嫂道:“这个自然,黎家还去得么!他就在我这里守一辈子。我们虽是穷,该吃饭的熬了粥吃,也不多这一口。”我道:“还讲甚么守的话!我听说希铨是个瘫废的人,娶亲之后,并未曾圆房,此刻又被景翼那厮卖出来,已是义断恩绝的了,还有甚么守节的道理。赶紧的同他另寻一头亲事,不要误了他的年纪是真。”蔡嫂道:“人家明媒正娶的,圆房不圆房,谁能知道。至于卖的事,是大伯子的不是。翁姑丈夫,并不曾说过甚么。倘使不守,未免礼上说不过去,理上也说不过去。”我道:“他家何尝把他当媳妇看待,个个都提着名儿叫,只当到他家当了几年丫头罢了。”蔡嫂沉吟了半晌道:“这件事还得与拙夫商量,妇道人家,不便十分作主。”

我听了,又叮嘱了两句好生看待秋菊的话,与端甫两个别了出来。取出表一看,已经十二点半了。我道:“时候不早了,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去罢。”端甫道:“还有一件事情,我们办了去。”我讶道:“还有甚么?”端甫道:“这个蔡嫂,煞是来得古怪,小户人家里面,哪里出生这种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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