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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场现形记》·办义赈善人是富 盗虚声廉吏难为

官场现形记 李伯元 著

话说王慕善这日正在局里请客吃酒,忽然走进来两个堂子里的娘姨、大姐,笑嘻嘻的朝着他说:“我们先生就来。”王慕善一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相好西荟芳花媛媛的一个大姐,名叫阿金,一个娘姨,名唤阿巧的。便是前个月里过节,工慕善短欠这花媛媛十二台酒钱,九十六个局钱,节边正因转运不灵,没有送去。花媛媛的母亲平时因见这位王大少来往的很有几个大人老爷,谅非安心漂帐的人,一时掉头不转也是有的,因此并未叫娘姨、大姐上门来讨,以为过节之后,只要王大少仍旧前来照应,这钱终究要还的。谁料自从节前顶到如今,王大少一趟未曾光降。到局里问问,总说在家里,到公馆里问问,又说在局里,打定主意,总不叫你见面。后来又听他同走的朋友讲起,说王某人节后又做了百花底的周宝宝,两人十分要好,不到一月,已经吃过三个双台,碰过八场和。

花媛媛的娘心上恨极了,几次三番的要去候他,总被他预先得信,不是从后门逃走便是赖在周宝宝房间进住不出来。因此,花媛媛的娘一连候了几日未曾候到,只得天天仍旧到书局里来跑。后来碰到过一次,花媛媛的娘本来要同他拼命的,禁不起他花言巧语,下气柔声,一味的软缠,央告花媛媛的娘道:“姆妈不要动气,实因前帐未付,没脸登门,并非不放在心上。”又道:“姆妈,我的事情你是晓得的。目下我这爿书局,新马路宋子仁宋大人,铁马路做善举的申义甫申大人,都肯帮我银子,把局面着实还要撑大。目下他们几位都已答应,但是银子还未到手,等到他们把钱一送来,头一注就先拿来还你。非但酒钱、菜钱两三百块算不得什么,并且我从前许过媛媛送他一副金钏臂如今也要了此心愿。请你今天先回去,我少则十天,多则半月,一定不会误你事的。”

花媛媛的娘道:“大少,人心是肉做的!你春天来做我们媛媛的时候,还是个小先生;如今……”王慕善不等他说完,便道:“你不要说了,我有什么不晓得的。将来银子下来的多,我还要讨媛媛做姨太太哩。你就是我的丈母娘。我讨了媛媛,接你丈母娘一块同祝”花媛媛的娘道:“大少,你只要把局钱、菜钱算还给我就够了!别的好处我亦不敢想了1王慕善道:“事情将来定规要如此办,你放心罢了。”花媛媛的娘只得权时隐忍而去,连他跳槽的事亦未揭穿。

谁知过了半个多月,仍无消息。花媛媛的娘一连又叫人来过两三趟,无奈总不见面。他这爿书局乃开在靶子路北面,来一趟非轻容易。花媛媛的娘急了,乃买通王慕善的车夫。车夫便告诉他:“几时几日开局,我们东家一定在这里的,你们尽管来就是了。”花媛媛的娘记在肚里。谁知到了开局的那一天,王慕善早已防备,预先托了宋子仁替他到营里借了四名亲兵,穿着号褂子站在局门口,弹压闲人;又请巡捕房派了两个华捕,帮同禁阻,一切闲杂人等毋许擅入。

却说花媛媛的娘,这日有事在心,一早便唤女儿起身。收拾停当,已有十一点半钟,及至走到,不差亦有半点钟了。只见人来客往,马车包车,着实不少。花媛媛母女两个晓得此时不便,又在外面茶馆里等了点半钟,看看来的人已去大半,方同了阿金、阿巧踅至门前。亲兵、巡捕拦阻不准进去。媛媛母女二人面孔究竟还嫩,禁不起呼喝,便退了出来。毕竟阿巧心机灵巧,便道:“既到此间,那有不见之理1便让媛媛母女仍到茶馆里去坐,他就拉了阿金硬闯进去。巡捕喝问何人,阿巧便说是王老爷自己公馆的人。巡捕不便阻拦,任其扬长进去。王慕善一见,果然大吃一惊。台面上正是一班贵客,倘若闹穿,诸多不便。急能生巧,便道:“你们来得极好。我家大老爷本来有封信在这里,我因为有事,所以还没送来。如此,就托你二人带了去,省得我走一趟。”说罢,趁着到房取信为由,把阿金、阿巧一直领到帐房,先埋怨他不该当着大众坍我的台,又说:“上下不过几天,怎的就急到这步田地?”阿巧道:“事情并不与我相干。他娘儿两个一定要来,同在茶馆里;大少,你自己同他去说罢。”

王慕善绉绉眉头,道:“我正在这里有事,他们偏偏要来同我胡缠1阿巧道:“这是你自己不好,说话不当话,也怪不得别人。洋钱一时来不及,多少给他们几个,陆陆续续的开销点,他们也不来找你了。”王慕善晓得今天的事非钱不能了结,硬硬头皮,从帐房柜子里取出昨儿新借来的一封洋钱,数了数,除用之外,只剩得六十多块了。于是把零头留下,先拿五十块钱给媛媛。又拿十块给阿金、阿巧平分,求他二人快快劝他母女回去,有话过天再说。阿巧、阿金见钱眼开,乐得做好人,拿着洋钱,倒反千恩万谢而去。

王慕善见他二人走出大门,方把一块石头放下,重新赶到客堂入席,连说:“对不住-…”又道:“刚才来的两个人,说也好笑,他先生就是普庆里的洪如意。还是家兄去年路过上海的时候照应过他几十个局,碰过几场和,吃过两台酒。等到家兄进京之后,他俩常常通信,还带过东西,都是小侄替他们传递。”宋子仁道:“令兄大人真要算个风liu才子了!洪如意是由苏州来的,一切气派到底两样。”当下你一句,我一句,竟把花媛媛一段故事,丝毫未曾揭穿。

王慕善于是把心放下,举箸让菜,忽然才觉得不见了上面第二位申大善士,忙问众人:“申老伯那里去了?”宋子仁对他说:“申义翁听说为着庄上存的一笔款子,也不晓得怎样,管家来送了个信给他,他就急忙忙的去了。不及关照你,托我们关照你。一打岔就忘记了。”王慕善听了,甚为气闷。只因蔡智庵有劝他代借五千银子的一句话,虽未答应,在王慕善却不能不痴心妄想。当下席散,众人告辞。

次日,朱礼斋果然送到五百银子。王慕善千恩万谢,自不必说。但是上节过节拖欠太多,五百银子换了六百几十块钱,还还局帐,还还店帐。大老官有了钱,腰把子就硬起来了,不免又要多摆几个双台以及吃大菜,叉麻雀,坐马车,看戏,制行头,都是跟着来的。不到十天,五百雪花银早花得干干净净。等到钱化完了,又想到:“宋子仁还答应过我一百银子,不免向他要来应用。”偏偏碰着这位老先生极其罗苏,又是极其小心,见面之后,问长问短;问:“局里一个月有多少开销?现在已刻了多少书?每年可趁几个钱?”王慕善于是随嘴乱编,只求搪塞过去,好拿他的银子。后来宋子仁又说了许多勉励他的话,然后拿出来一张月底的期票。王慕善钱既到手,如获至宝,便也不肯久坐,随意敷衍了几句,一溜烟辞了出来。回到局里,一看是张期票远水救不得近火,于欢喜之中不免稍为失望。踌躇了半天,只得托本局帐房朋友,化了几块洋钱,到小钱庄上去贴现,贴了回来,又被帐房扣下五十多块,说是工匠薪工,厨房伙食,再不付,人家都要散工了。王慕善因到手只有八十来块钱,急的朝着帐房跺脚,心上虽不愿意,而又奈何他不得。八十来块钱禁不得大用,不到三天又完了。

没得钱用,只得虽觅别法,又想:“钱少了,实在不够挥霍。现在不去找蔡智庵,前天承他美意,肯替我向申义甫设法。”主意打定,便去找察智庵。蔡智庵听出前天申义甫的口气,晓得他一定不肯挪借,恐怕自己去说不成功,要坍台的,便道:“这话须得你老哥自己去找他,我们旁边人只能敲敲边鼓。他同老哥交情厚,自然会替老哥想法子的。”王慕善不知他用意,便道:“卑职遵大人的示,且等卑职去过之后,看是如何说法,再来禀复大人,求大人替卑职想个法儿。”蔡智庵道:“就是如此。”王慕善从蔡智庵那里出来,果然去找申大善士。进门之后,托门上人通报。门上人说:“我们大人正接着山西电报,听说山西今年闹荒年,抚台有电报来托这里汇银子去,正请了阎二老爷来,在厅上商量呢。你老还是此刻见,还是停刻见?”王慕善一想:“我这趟来的真不凑巧!偏偏来找他,偏偏碰着他有事。但既来到此间,断无不见佛面之理。”便道:“不管是谁,你替我回就是了。”

门上人递上名片。申义甫一见是他,肚皮里就有点不愿意,心上想道:“那天蔡某人一开口就劝我借给他五千银子,好容易被我借端逃走。他今日又缠上门来,真正讨厌1欲待不见,不料王慕善已到廊檐底下等请了。申大善士无法,只得叫“请”。见面之后,寒暄过去,申义甫不等他说话,先问他道:“你晓得了没有?”王慕善回称不知;又问:“老伯有什么事情?”申义甫道:“山西荒年,草根树皮没得吃了,现在吃人肉。抚台有电报来托我替他捐一百万银子的款,立等散放。老兄,你是晓得我的光景的,不要说是一百、八十万,就是十万、八万、三千、五千,我也得一个个的在人头上捐下来,那里有这笔闲款来垫哩。”王慕善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伯做的是好事,如果有钱垫,自然早解去一天可以把人早救活一天。”申义甫道:“呀呀乎!兄弟若不是办的顶真,都像这样东挪西借起来,那里还能撑得起这个局面。”阎二先生也帮着申义甫,说申大先生如何勤恳,如何为难,“现在赈捐已成强弩之末,那里能像从前来的容易”。滔滔汩汩,说个不了。

王慕善到此,方请教他姓字。申义甫道:“你连阎二先生阎大善人还不认得?也难为你这个老上海了!他姓阎,他的号叫阎佐之,新近由知州保举了直隶州。已经三次奉旨嘉奖,有两回上谕高头,兄弟名字底下一个总是他。”阎二先生听了,满面孔义形于色,便亦请教王慕善的名号,王慕善说了。申义甫道:“这位王大哥,就是我同你说过开办善书局的那一位。”阎二先生道:“我们中国人认得字的有限,要做善事,靠着善书教化人终究事倍功半。倘若拿善书送给人家,人家不看,这书岂不白丢?依兄弟愚见:总不如实事求是,做些眼前功德,到底实在些。申大先生以为何如?”申义甫未及开口,王慕善道:“兄弟力量不足,所以只好刻刻书,劝化劝化人。如果本钱大,力量足,像申老伯做的这些事我都要做的。”

阎二先生冷笑道:“做善事要本钱,任凭你一辈子都做不成!兄弟资格浅,说不着。即以我们这申大先生而论,当初他家太太老伯手里,何尝有钱。他家太太老伯起初处个小馆,一年不过十来吊钱。后来本乡里因他年高望重,就推他做了一位乡董。他老人家从此到处募捐,广行善事。俗语说:‘和尚吃八方。’他家太太老伯连着师姑庵里的钱都会募了来做好事,也总算神通广大了。他家太太老伯不在的时候,已经积聚下几百吊钱。到他太老伯,以至他老伯手里,齐巧那两年山东、河南接连决口,京、津一带,赤地千里。地方上晓得他家肯做善事,就把他推戴起来,凡有赈捐,一概由他家经手。所以等到他家老伯去世,庄上的银子已经存了好几十万了。申老伯去世的前头几年,记得那时候我只有十三岁。有天到申府上替申老伯请安,申老伯拦着我的手,说道:‘你们小孩子家,第一总要做好人;做了好人,终究有返本的。你想,我公公手里是什么光景?连顿粗茶淡饭也吃不饱。自从做了善事,到我手里,如今房子也有了,田地也有了,官也有了,家里老婆了孩子也有了,伺候的人也有了,那一桩不是做善事来的?“皇天不负苦心人”,这句话是一点不错的。’后来申老伯去世,就传到我们这位申大先生手里。申大先生更与众不同,非但场面比前头来的大,如今他老人家的顶子已经亮蓝,指日就要红了。你不听见说他们世兄即日也要保道台?真正是凤毛济美,可钦,可敬1

王慕善听了,不胜艳羡,随向阎二先生说道:“你佐翁先生虽然不及申老伯,照此下去,发财亦是意中之事。”阎二先生道:“说那里话!我那里比得上他6大学》上说的‘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我现在正在这里求着哩。”申义甫道:“不用你求,山西这一趟,你亦跑不掉。现在算来算去与其我们捐了银子汇上去叫他们去做现成好人,何如我们自己去,也乐得叫他们地方上供应供应。我们吃辛吃苦,卖了许多面子,捐了许多银子,还不应该好好的巴结巴结我们吗。而且还可以多带几个人去,将来义赈出力,保案当中也乐得多提拔几个人。”阎二先生一迭连声的答应“是”,又问:“大约几时可以动身?”申义甫道:“至少亦得十来天。现在顶要紧的是刻捐册,刻好了,好托报馆里替我们一家家去分送。稿子我这里已经拟好了一张,你看看,还有要改的地方没有?”阎二先生大约看了一遍,说道:“好是好,但是还少了八个字。”申义甫忙问:“那八个字?”阎二先生道:“‘经手私肥,雷殛火焚’这八个字好少的吗?你若是不把这八个字刻上去,人家一定不相信。”申义甫道:“是极,是极!这是我一时忘记,这八个字本来是不能少的。”

其时王慕善亦站起来帮着看了捐册底稿一遍,愣在旁边,一声不敢言语。后来听了他二人攀谈,方晓得其中还有这许多讲究。随后申、阎二人又议论到名字。申义甫道:“兄弟是劝捐世家,居中头一个,兄弟也不消客气的人。其余的你斟酌去罢。”王慕善至此忽然动了附骥的念头,便朝着申义甫说道:“申老伯,小侄虽是材力浅薄,这劝捐的事,自分还办得来。可否这捐册后头附上小侄一个名字?一来等小侄附骥①,叫人家瞧着小侄得与诸大善士在一块儿办事,也是莫大的荣幸。再则小侄也可以借此历练历练。小侄情愿报效,捐来的钱,涓滴归公,一个薪水也不敢领。”

①附骥:即附骥尾,比喻依附他人而成名。

申义甫听了他话,同阎二先生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歇了半天,申义甫未及开言,阎二先生先发话道:“备个名字在里头,这样事倒不容易。你不要以为安个名字上去是小事,一个名字虽然只有三个字,一个要有几百万银子的沉重。你自问你有这个肩膀担得起这个沉重不能?”王慕善道:“既然如此,我去找宋子仁宋老伯做个保人,可好不好?”申义甫一想:“他这来是为借钱来的,现在借钱的话说不出口,倒想帮着劝捐,只求附个名字,我不好不答应他。而且他所来往的都是几个观察,看上去场面还不错,乐得送个人情答应了他。”便道:“并不是兄弟不相信吾兄,一定要吾兄找保人,实因事情关系者大,并不是兄弟一人之事,兄弟也作不得主。有个保人,人家就不会批评到兄弟了。”王慕善道:“这个小侄都知道。”申甫义又道:“吾兄现在做了我们自己一家人了,但愿吾兄从此一帆风顺,升官发财,各式事情都在此中生发,真正是名利双收,再好没有。从前人说:‘为善最乐’,兄弟是过来人,难道还骗你吗?”王慕善听了,自然高兴。

阎二先生道:“现在捐册还没有刻,再一笔笔的捐起来,至快也要二十天才得动身。今年十月里乃是家慈的七十晋九的生日。上次广西赈捐请奖案内已经替他老人家请了二品封典。前月家表兄进京,顺便把诰命轴子领到。兄弟打算看个日子,借张园替他老人家热闹一天。十月里兄弟要出去放赈,不能在家里,也就借此预祝,以尽人子之心。大先生以为何如?”申义甫道:“是极,是极!显亲扬名,本该如此。佐兄不是这两年办赈,那里能够有此一番作为。如有知单公启,兄弟一定预名。”阎二先生道:“本要借重。”又闲谈了一回,彼此别去。

自从这天起,申义甫便拿红纸另写了一张“劝捐山西急赈总局”的条子贴在门口。王慕善便不时的到他家里鬼混。过了三天,捐册石印好了,下一排末了一个果然刻着王慕善的名字。王慕善看了,心上着实得意。所有捐册,除送报馆代为随报分送外,但止王慕善一个人身上就揣了五六百张。每到一处,开口三句话不离本行,立刻从怀里掏出捐册来送给人看,又指着末一个名字,说道:“这就是兄弟,现在也在这里头帮忙。诸公如要赈济,不妨交给兄弟,同送到局里都是一样的。再者兄弟是初进去,等兄弟名下多捐几个,也替兄弟撑撑面子。”人家见他说得如此恳切,有些抹不下脸的,不免都得应酬他几块,然而大注捐款一注没有。捐了三天,捐册送掉三百多份,只捐得一百八十几块洋钱,都是些零星碎户。王慕善便有些懒惰起来。及至回到局里一问,才晓得申大先生三天不出门,坐在家里已经捐了人家十几万了。王慕善才晓得这劝捐一事,竟同做官一样,非有资格不可。

正是有话便长,无话便短。过了几天,便是阎二先生替他老太太预祝的日子。到了几天头里,先把张园大洋房定下,隔夜带了家人前去铺设一新。又定了一班髦儿戏①,发了一张知单,总共请了三百多客,都是上海有名的大人先生。到了次日,阎二先生一早起来,穿了袍褂,坐了马车,赶到张园。又把自己妾生的一个儿子带了来。这个儿子才有九岁,也扎扮着,穿着小袍套小靴帽,戴着五品顶子。说今天来的客多,好叫他帮着回拜。此外帐房家人,一共去了十来个。

①髦儿戏:清同治、光绪年间,在一些大城市出现的、由青少年女演员演出的戏班,大多唱京戏、昆剧。

阎二先生是七点钟到的张园。八点钟头一位客到,乃是这里有名的一位道台,叫做“磕头道台”。这人年纪也有四十来岁了。据他自己说,他这个道台也捐了二十来年了,指省湖北一直没有当过差使。公馆住在上海。专候人家有喜庆等事,他便穿着衣帽前来摆阔,无论这家同他有无来往,只要是场面上的人,被他晓得了,到了这一天,一定是他头一个戴着大红顶子前来磕头的。后来大家看熟了,就送他这们一个美号,叫做“磕头道台”。人家见磕头道台无处不磕头,就有些不认得的人,偶遇家中有事,亦就发付帖子给他,等他来磕头。这位磕头道台吃量又好,每到一个人家,总要等到开过席吃过中饭才走,有时候并且连晚饭都吃了去。人家有事,人来客往,总得有人陪客。别位大人先生,就是发帖子请他光陪,来虽来,不过同点卯应名一般,一来就走,而且还有拿架子不来的;独有这位磕头道台,他一到之后,马上就替你陪客送客,一直忙碌到走,不消主人费心的。因此各家有事都要请他。

且说这天磕头道台到了大洋房里,拜过寿堂,见过主人,让坐奉茶。此时为时尚早,大洋房内空落落的一个客没有。主人阎二先生因这位磕头道台没有什么谈头,便把儿子唤过来,叫他替老伯请安。磕头道台一见,先问几岁,读什么书。阎二先生一一回答过。磕头道台又见他戴着顶子,便问:“世兄贵班?”阁二先生道:“还是前年四川水灾赈捐案内买的捐票捐的一个同知职衔。小孩子年纪小,等他大些再替他弄实官。”磕头道台道:“现在捐票什么折头?兄弟想请一个三代一品封典。”阎二先生道:“有有有。某翁是自己人,我老实说。若是别人,就是出了钱我也不同他讲的。某翁要办这件事,姑且再等一两个月。这回山西义赈,极少要捐七八十万。有些捐整千整万的人,他们各人会替自己请奖,或者移奖子弟,我们想不到他的好处;就是请奖之外,有点盈余,也为数有限。其次,当铺钱业虽然由各府各县传谕各帮首董勒令派捐,将来他们这些捐票仍旧要出卖与人,希冀捞回两个。这种捐票都跟着大行大市走的,我们也占不到便宜。要拾便宜倒在零碎捐款上头。人家捐了一百、八十,十块、八块,谁还想什么好处。然而积少成多,这便是经手人的沾光。譬如有一百万银子的捐款,照例请奖,人所共知的也不过十万、二十万,其余的都要等到凑齐整数。将要奏报出去的时候,那一省的事就由那一省的督、抚同我们商量好了,定个折扣卖给人家,仍旧可以请奖。人家乐得便宜,谁不来买。而且这笔卖买多半还是我们经手。”磕头道台道:“如此一来,就是打个六折、七折卖给人家,岂不是一百万银子的捐款又多出六七十万吗?倒可以救人不少1阎二先生道:“你这人好呆!再拿这银子去赈济,我们一年辛苦到头,为的什么。果然如此,我为什么不叫你买捐票,倒叫你等两天呢?叫你等两天就有便宜给你。不过这里头也不是我兄弟一人之事。现在山西急等赈济,靠你观察的面子,只要能够经手募捐万把银子,于照例请奖之外,兄弟并且可以在别人名下想个法子再送你一个保举;不要说是一个三代一品封典,别的官还可以得好几个哩。”磕头道台听了,着实心动。不过要他募捐一万银子,尚待踌躇。

正谈论间,客人也陆陆续续的来了,于是打住话头。后来客人渐渐的多了,主人便吩咐开席。磕头道台抢着代做主人,让人喝酒。自从冷荤盘子吃起,以至吃到后四道,一直没有住嘴。末了上了一碗红烧蹄子,他先让众人吃。众人都说:“谢谢,实在吃不下了。”他见众人不吃,便拿筷子横着一卷,一张蹄子的皮统通被他卷来,放在饭碗上。只见他拿筷子把蹄子一块一块夹碎,有一寸见方大小,和在饭里,不上一刻工夫,狼吞虎咽,居然吃个精光。依他肚皮,还没有吃饱,因见众人都停了筷子,他亦只好罢休。这桌席散,齐巧有后来的客,多开一席。他又抢着代东,吃过第二顿方才吃饱。抹过脸,又着实替主人张罗了一回,看了一回堂戏,后来见客人都已散完,他才走的。

且说阎二先生等老太太生日做过,停了一日,出门谢过客,便预备起身。他说出去放赈是穿不得皮袍子的,山西天冷,叫家里人替他做了一身丝棉袄裤穿在里头,将来外面就是罩件破棉袍子也很够了。因为要做大善士,面子上不能不装做十二分俭朴。银子可以由汇兑庄汇去,棉袄棉裤不能不自己带去。好在沿途都有地方官派人照料。大善士是前去救人的,皇上还要另眼看待,不要说是一个小小州县。一个不好,只要大善士一封信给抚台,立刻拿他撤任,就是参官亦容易。因此上,谁敢不来巴结他!诸事停当,便带了师爷、二爷一块儿上了火轮船,取道京、津,径往山西。在路行走非止一日,他到那里,沿途都打电报给山西抚台;好在大善士打电报是不花钱的。

有天到了山西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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