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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卷十七 同窗友认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木

明朝 二刻拍案惊奇 凌濛初 著

卷十七同窗友认假作真女秀才移花接木

诗曰:

万里桥边薛校书,枇杷窗下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这四句诗,乃唐人赠蜀中妓女薛涛之作。这个薛涛乃是女中才子,南康王韦皋做西川节度使时,曾表奏他做军中校书,故人多称为薛校书。所往来的是高千里、原微之、杜牧之一班儿名流。又将浣花溪水造成小笺,名曰“薛涛笺”。词人墨客得了此笺,犹如拱壁。真正名重一时,芳流百世。

国朝洪武年间,有广东广州府人田洙,字孟沂,随父田百禄到成都赴教官之任。那孟沂生得风流标致,又兼才学过人,书画琴棋之类,无不通晓。学中诸生日与嬉游,爱同骨肉。过了一年,百禄要遣他回家。孟沂的母亲心里舍不得他去。又且寒官冷署,盘费难处。百禄与学中几个秀才商量,要在地方上寻一个馆与儿子坐坐,一来可以早晚读书,二来得些馆资,可为归计。这些秀才巴不得留住他,访得附郭一个大姓张氏要请一馆宾,众人遂将孟沂力荐于张氏。张氏送了馆约,约定明年正月原宵后到馆。至期,学中许多有名的少年朋友,一同送孟沂到张家来,连百禄也自送去。张家主人曾为运使,家道饶裕,见是老广文带了许多时髦到家,甚为欢喜,开筵相待。酒罢各散,孟沂就在馆中宿歇。

到了二月花朝日,孟沂要归省父母。主人送他节仪二两,孟沂藏在袖子里了,步行回去。偶然一个去处,望见桃花盛开,一路走去看,境甚幽僻。孟沂心里喜欢,伫立少顷,观玩景致,忽见桃林中一个美人掩映花下。孟沂晓得是良人家,不敢顾盼,径自走过。未免带些卖俏身子,拖下袖来,袖中之银,不觉落地。美人看见,便叫随侍的丫鬟拾将起来,送还孟沂。孟沂笑受,致谢而别。

明日,孟沂有意打那边经过,只见美人与丫鬟仍立在门首。孟沂望着门前走去,丫鬟指道:“昨日遗金的郎君来了。”美人略略敛身避入门内。孟沂见了丫鬟,叙述道:“昨日多蒙娘子美情,拾还遗金,今日特来造谢。”美人听得,叫丫鬟请入内厅相见。孟沂喜出望外,急整衣冠,望门内而进。美人早已迎着至厅上。相见礼毕,美人先开口道:“郎君莫非是张运使宅上西宾么?”孟沂道:“然也。昨日因馆中回家,道经于此,偶遗少物,得遇夫人盛情,命尊姬拾还,实为感激。”美人道:“张氏一家亲戚,彼西宾即我西宾。还金小事,何足为谢?”孟沂道:“欲问夫人高门姓氏,与敝东何亲?”美人道:“寒家姓平,成都旧族也。妾乃文孝坊薛氏女,嫁与平氏子康,不幸早卒,妾独孀居于此。与郎君贤东乃乡邻姻娅,郎君即是通家了。”

孟沂见说是孀居,不敢久留,两杯茶罢,起身告退。美人道:“郎君便在寒舍过了晚去。若贤东晓得郎君到此,妾不能久留款待,觉得没趣了。”即吩咐快办酒馔。不多时,设着两席,与孟沂相对而坐。坐中殷勤劝酬,笑语之间,美人多带些谑浪话头。孟沂认道是张氏至戚,虽然心里技痒难熬,还拘拘束束,不敢十分放肆。美人道:“闻得郎君倜傥俊才,何乃作儒生酸态?妾虽不敏,颇解吟咏。今遇知音,不敢爱丑,当与郎君赏鉴文墨,唱和词章。朗君不以为鄙,妾之幸也。”遂教丫鬟取出唐贤遗墨与孟沂看。孟沂从头细阅,多是唐人真迹手翰诗词,惟原稹、杜牧、高骈的最多,墨迹如新。孟沂爱玩,不忍释手,道:“此希世之宝也。夫人情钟此类,真是千古韵人了。”美人谦谢。两个谈话有味,不觉夜已二鼓。孟沂辞酒不饮,美人延入寝室,自荐枕席道:“妾独处已久,今见郎君高雅,不能无情,愿得奉陪。”孟沂道:“不敢请耳,因所愿也。”两个解衣就枕,鱼水欢情,极其缱绻。枕边切切叮咛道:“慎勿轻言,若贤东知道,彼此名节丧尽了。”

次日,将一个卧狮玉镇纸赠与孟沂,送到门外道:“无事就来走走,勿学薄幸人!”孟沂道:“这个何劳吩咐?”孟沂到馆,哄主人道:“老母想念,必要小生归家宿歇。小生不敢违命留此,从今早来馆中,夜归家里便了。”主人信了说话,道:“任从尊便。”自此,孟沂在张家,只推家里去宿,家里又说在馆中宿,竟夜夜到美人处宿了。整有半年,并没一个人知道。

孟沂与美人赏花玩月,酌酒吟诗,曲尽人间之乐。两人每每你唱我和,做成联句,如《落花二十四韵》、《月夜五十韵》,斗巧争妍,真成敌手。诗句太多,恐看官每厌听,不能尽述,只将他两人《四时回文诗》表白一遍。美人诗道:

花朵几枝柔傍砌,柳丝千缕细摇风。霞明半岭西斜日,月上孤村一树松。〔春〕

凉回翠簟冰人冷,齿沁清泉夏月寒。香篆袅风清缕缕,纸窗明月白团团。〔夏〕

芦雪覆汀秋水白,柳风凋树晚山苍。孤帏客梦惊空馆,独雁征书寄远乡。〔秋〕

天冻雨寒朝闭户,雪飞风冷夜关城。鲜红炭火围炉暖,浅碧茶瓯注茗清。〔冬〕

这个诗怎么叫做回文?因是顺读完了,倒读转去,皆可通得。最难得这样浑成,非是高手不能。美人一挥而就,孟沂也和他四首道:

芳树吐花红过雨,入帘飞絮白惊风。黄添晓色青舒柳,粉落晴香雪覆松。〔春〕

瓜浮瓮水凉消暑,藕叠盘冰翠嚼寒。斜石近阶穿笋密,小池舒叶出荷团。〔夏〕

残石绚红霜叶出,薄烟寒树晚林苍。鸾书寄恨羞封泪,蝶梦惊愁怕念乡。〔秋〕

风卷雪篷寒罢钓,月辉霜柝冷敲城。浓香酒泛霞杯满,淡影梅横纸帐清。〔冬〕

孟沂和罢,美人甚喜。真是才子佳人,情味相投,乐不可言。却是好物不坚牢,自有散场时节。

一日,张运使偶过学中,对老广文田百禄说道:“令郎每夜归家,不胜奔走之劳。何不仍留寒舍住宿,岂不为便?”百禄道:“自开馆后,一向只在公家。止因老妻前日有疾,曾留得数日。这几时并不曾来家宿歇,怎么如此说?”张运使晓得内中必有跷蹊,恐碍着孟沂,不敢尽言而别。是晚,孟沂告归,张运使不说破他,只叫馆仆尾着他去。到得半路,忽然不见。馆仆赶去追寻,竟无下落。回来对家主说了,运使道:“他少年放逸,必然花柳人家去了。”馆仆道:“这条路上,何曾有什么伎馆?”运使道:“你还到他衙中问问看。”馆仆道:“天色晚了,怕关了城门,出来不得。”运使道:“就在田家宿了,明日早辰来回我不妨。”

到了天明,馆仆回话,说是不曾回衙。运使道:“这等,那里去了?”正疑怪间,孟沂恰到。运使问道:“先生昨宵宿于何处?”孟沂道:“家间。”运使道:“岂有此理!学生昨日叫人跟随先生回去,因半路上不见了先生,小仆直到学中去问,先生不曾到宅。怎如此说?”孟沂道:“半路上遇到一个朋友处讲话,直到天黑回家。故此盛仆来时问不着。”馆仆道:“小人昨夜宿在相公家了,方才回来的。田老爹见说了,甚是惊慌,要自来寻问。相公如何还说着在家的话?”孟沂支吾不来,颜色尽变。运使道:“先生若有别故,当以实说。”孟沂听得,遮掩不过,只得把遇着平家薛氏的话说了一遍,道:“此乃令亲相留,非小生敢作此无行之事。”运使道:“我家何尝有亲戚在此地方?况亲戚中也无平姓者,必是鬼祟。今后先生自爱,不可去了。”孟沂口里应承,心里那里信他?傍晚又到美人家里去,备对美人说形迹已露之意。美人道:“我已先知道了。郎君不必怨悔,亦是冥数尽了。”遂与孟沂痛饮,极尽欢情。到了天明,哭对孟沂道:“从此永别矣!”将出洒墨玉笔管一枝,送与孟沂道:“此唐物也。郎君慎藏在身,以为记念。”挥泪而别。

那边张运使料先生晚间必去,叫人看着,果不在馆。运使道:“先生这事必要做出来,这是我们做主人的干系,不可不对他父亲说知。”遂步至学中,把孟沂之事备细说与百禄知道。百禄大怒,遂叫了学中一个门子,同着张家馆仆,到馆中唤孟沂回来。孟沂方别了美人,回到张家,想念道:“他说永别之言,只是怕风声败露。我便耐守几时再去走动,或者还可相会。”正踌躇间,父命已至,只得跟着回去。百禄一见,喝道:“你书到不读,夜夜在那里游荡?”孟沂看见张运使一同在家了,便无言可对。百禄见他不说,就拿起一条拄杖劈头打去,道:“还不实告!”孟沂无奈,只得把相遇之事,及录成联句一本与所送镇纸、笔管两物,多将出来,道:“如此佳人,不容不动心。不必罪儿了。”百禄取来逐件一看,看那玉色是几百年出土之物,管上有篆刻“渤海高氏清玩”六个字。又揭开诗来,从头细阅,不觉心服。对张运使道:“物既稀奇,诗又俊逸,岂寻常之怪。我每可同了不肖子,亲到那地方去查一查踪迹看。”

遂三人同出城来。将近桃林,孟沂道:“此间是了。”进前一看,孟沂惊道:“怎生屋宇俱无了?”百禄与运使齐抬头一看,只见水碧山青,桃株茂盛。荆棘之中,有冢累然。张运使点头道:“是了,是了。此地相传是唐妓薛涛之墓。后人因郑谷诗有‘小桃花绕薛涛坟’之句,所以种桃百株,为春时游赏之所。贤郎所遇,必是薛涛也。”百禄道:“怎见得?”张运使道:“他说所嫁是平氏子康,分明是平康巷了。又说文孝坊,城中并无此坊,‘文孝’乃是‘教’字,分明是教坊了。平康巷教坊乃是唐时妓女所居,今云薛氏,不是薛涛是谁?且笔上有高氏字,乃是西川节度使高骈。骈在蜀时,涛最蒙宠待,二物是其所赐无疑。涛死已久,其精灵犹如此。此事不必穷究了。”百禄晓得运使之言甚确,恐怕儿子还要着迷,打发他回归广东。后来孟沂中了进士,常对人说,便将二玉物为证。虽然想念,再不相遇了。至今传有“田洙遇薛涛”故事。

小子为何说这一段鬼话?只因蜀中女子从来号称多才,如文君、昭君,多是蜀中所生,皆有文才。所以薛涛一个妓女,生前诗名不减当时词客,死后犹且诗兴勃然,这也是山川的秀气。唐人诗有云:锦江腻滑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诚为千古佳话。至于黄崇嘏女扮为男,做了相府掾属,今世传有《女状原》本,也是蜀中故事。可见蜀女多才,自古为然。至今两川风俗,女人自小从师上学,与男人一般读书。还有考试进庠做青衿弟子。若在别处,岂非大段奇事?而今说着一家子的事,委曲奇咤,最是好听。

从来女子守闺房,几见裙钗入学堂?文武习成男子业,婚姻也只自商量。

话说四川成都府绵竹县,有一个武官,姓闻名确,乃是卫中世袭指挥。因中过武举两榜,累官至参将,就镇守彼处地方。家中富厚,赋性豪奢。夫人已故,房中有一班姬妾,多会吹弹歌舞。有一子,也是妾生,未满三周。有一个女儿,年十七岁,名曰蜚蛾,丰姿绝世,却是将门将种,自小习得一身好武艺,最善骑射,真能百步穿杨,模样虽是娉婷,志气赛过男子。他起初因见父亲是个武出身,受那外人指目,只说是个武弁人家,必须得个子弟在黉门中出入,方能结交斯文士夫,不受人的欺侮。争奈兄弟尚小,等他长大不得,所以一向装做男子,到学堂读书。外边走动,只是个少年学生;到了家中内房,方还女扮。如此数年,果然学得满腹文章,博通经史。这也是蜀中做惯的事。遇着提学到来,他就报了名,改为胜杰,说是胜过豪杰男人之意,表字俊卿,一般的入了队去考童生。一考就进了学,做了秀才。他男扮久了,人多认他做闻参将小舍人,一进了学,多来贺喜。府县迎送到家,参将也只是将错就错,一面欢喜开宴。盖是武官人家,秀才乃极难得的,从此参将与官府往来,添了个帮手,有好些气色。为此,内外大小却像忘记他是女儿一般的,凡事尽是他支持过去。

他同学朋友,一个叫做魏造,字撰之;一个叫做杜亿,字子中。两人多是出群才学,英锐少年,与闻俊卿意气相投,学业相长。况且年纪差不多:魏撰之年十九岁,长闻俊卿两岁;杜子中与闻俊卿同年,又是闻俊卿月生大些。三人就像一家兄弟一般,极是过得好,相约了同在学中一个斋舍里读书。两个无心,只认做一伴的好朋友。闻俊卿却有意要在两个里头拣一个嫁他。两个人比起来,又觉得杜子中同年所生,凡事仿佛些,模样也是他标致些,更为中意,比魏撰之分外说的投机。杜子中见俊卿意思又好,丰姿又妙,常对他道:“我与兄两人可惜多做了男子。我若为女,必当嫁兄;兄若为女,必当娶兄。”魏撰之听得,便取笑道:“而今世界盛行男色,久已颠倒阴阳,那见得两男便嫁娶不得?”闻俊卿正色道:“我辈俱是孔门子弟,以文艺相知,彼此爱重,岂不有趣?若想着淫昵,便把面目放在何处?我辈堂堂男子,谁肯把身子做顽童乎?魏兄该罚东道便好。”魏撰之道:“适才听得子中爱慕俊卿,恨不得身为女子,故尔取笑。若俊卿不爱此道,子中也就变不及身子了。”杜子中道:“我原是两下的说话,今只说得一半,把我说得失便宜了。”魏撰之道:“三人之中,谁叫你小些,自然该吃亏些。”大家笑了一回。

俊卿归家来,脱了男服,还是个女人。自家想道:“我久与男人做伴,已是不宜;岂可他日舍此同学之人,另寻配偶不成?毕竟止在二人之内了。虽然杜生更觉可喜,魏兄也自不凡,不知后来还是那个结果好,姻缘还在那个身上?”心中委决不下。他家中一个小楼,可以四望。一个高兴,趁步登楼。见一只乌鸦在楼窗前飞过,却去住在百来步外一株高树上,对着楼窗呀呀的叫。俊卿认得这株树,乃是学中斋前之树,心里道:“叵耐这业畜叫得不好听,我结果他去。”跑下来自己卧房中,取了弓箭,跑上楼来。那乌鸦还在那里狠叫,俊卿道:“我借这业畜卜我一件心事则个。”扯开弓,搭上箭,口里轻轻道:“不要误我!”飕的一声,箭到处,那边乌鸦坠地。这边望去看见,情知中箭了。急急下楼来,仍旧改了男妆,要到学中看那枝箭下落。

且说杜子中在斋前闲步,听得鸦鸣正急,忽然扑的一响,掉下地来。走去看时,鸦头上中了一箭,贯睛而死。子中拔了箭出来道:“谁有此神手?恰恰贯着他头脑。”仔细看那箭干上,有两行细字道:“矢不虚发,发必应弦。”子中念道:“那人好夸口!”魏撰之听得跳出来,急叫道:“拿与我看!”在杜子中手里接了过去。正同着看时,忽然子中家里有人来寻,子中掉着箭自去了。魏撰之细看之时,八个字下边,还有“蜚蛾记”三小字,想道:“蜚蛾乃女人之号,难道女人中有此妙手?这也咤异。适才子中不看见这三个字,若见时必然还要称奇了。”

沉吟间,早有闻俊卿走将来。看见魏撰之捻了这枝箭立在那里,忙问道:“这枝箭是兄拾了么?”撰之道:“箭自何来,兄却如此盘问?”俊卿道:“箭上有字的么?”撰之道:“因为有字,在此念想。”俊卿道:“念想些甚么?”撰之道:“有蜚蛾记三字。蜚蛾必是女人,故此想着,难道有这般善射的女子不成?”俊卿捣个鬼道:“不敢欺兄,蜚蛾即是家姊。”撰之道:“令姊有如此巧艺,曾许聘那家了?”俊卿道:“未曾许人。”撰之道:“模样如何?”俊卿道:“与小弟有些厮像。”撰之道:“这等,必是极美的了。俗语道:‘未看老婆,先看阿舅。’小弟尚未有室,吾兄与小弟做个撮合山何如?”俊卿道:“家下事,多是小弟作主。老父面前,只消小弟一说,无有不依。只未知家姊心下如何。”撰之道:“令姊面前,也在吾兄帮衬,通家之雅,料无推拒。”俊卿道:“小弟谨记在心。”撰之喜道:“得兄应承,便十有八九了。谁想姻缘却在此枝箭上,小弟谨当宝此,以为后验。”便把来收拾在拜匣内了。取出羊脂玉闹妆一个递与俊卿,道:“以此奉令姊,权答此箭,作个信物。”俊卿收来束在腰间。撰之道:“小弟作诗一首,道意于令姊何如?”俊卿道:“愿闻。”撰之吟道:闻得罗敷未有夫,支机肯许问津无?他年得射如皋雉,珍重今朝金仆姑。俊卿笑道:“诗意最妙。只是兄貌不陋,似太谦了些。”撰之笑道:“小弟虽不便似贾大夫之丑,却与令姊相并,必是不及。”俊卿含笑自去了。

从此撰之胸中痴痴里想着闻俊卿有个姊姊,美貌巧艺,要得为妻。有了这个念头,并不与杜子中知道。因为箭是他拾着的,今自己把做宝贝藏着,恐怕他知因,来要了去。谁想这个箭,原有来历。俊卿学射时,便怀有择配之心。竹干刻那二句,固是夸着发矢必中,也暗藏个应弦的哑迹。他射那乌鸦之时,明知在书斋树上,射去这枝箭,心里暗卜一卦,看他两人那个先拾得者,即为夫妻。为此急急来寻下落,不知是杜子中先拾着,后来掉在魏撰之手里。俊卿只见在魏撰之处,以为姻缘有定,故假意说是姊姊,其实多暗隐着自己的意思。魏撰之不知其故,凭他捣鬼,只道真有个姊姊罢了。俊卿固然认了魏撰之是天缘,心里却为杜子中十分相爱,好些撇打不下。叹口气道:“一马跨不得双鞍,我又违不得天意。他日别寻件事端,补还他美情罢。”明日来对魏撰之道:“老父与家姊面前,小弟十分窜掇,已有允意,玉闹妆也留在家姊处了。老父的意思,要等秋试过,待兄高捷了,方议此事。”魏撰之道:“这个也好。只是一言既定,再无翻变才妙。”俊卿道:“有小弟在,谁翻变得?”魏撰之不胜之喜。

时值秋闱,魏撰之与杜子中、闻俊卿多考在优等,起送乡试。两人来拉了俊卿同走,俊卿与父参将计较道:“女孩儿家,只好瞒着人,暂时做秀才耍子。若当真去乡试,一下子中了举人,后边露出真情来,就要关着奏请干系。事体弄大了,不好收场,决使不得。”推了有病不行。魏、杜两生只得撇了自去赴试。揭晓之日,两生多得中了。闻俊卿见两家报了捷,也自欢喜。打点等魏撰之迎到家时,方把求亲之话与父亲说知,图成此亲事。

不想安绵兵备道与闻参将不合,时值军政考察,在按院处开了款数,递了一个揭帖,诬他冒用国课,妄报功绩,侵克军粮,累赃巨万。按院参上一本,奉圣旨,着本处抚院提问。此报一至,闻家合门慌做一团。也就有许多衙门人寻出事端来缠扰。还亏得闻俊卿是个出名的秀才,众人不敢十分罗唣。过不多时,兵道行个牌到府来,说是奉旨犯人,把闻参将收拾在府狱中去了。闻俊卿自把生员出名去递投诉,就求保候父亲。府间准了诉词,不肯召保。俊卿就央了新中的两个举人去见府尊。府尊说:“碍上司吩咐,做不得情。”三人袖手无计。

此时魏撰之自揣道:“他家患难之际,料说不得求亲的闲话,只好不提起,且一面去会试再处。”两人临行之时,又与俊卿作别。撰之道:“我们三个同心之友,我两人喜得侥幸。方恨俊卿因病蹉跎,不得同登,不想又遭此家难。而今我们匆匆进京去了,心下如割,却是事出无奈。多致意尊翁,且自安心听问,我们若少得进步,必当出力相助,来白此冤!”子中道:“此间官官相护,做定了圈套陷人。闻兄只在家营救,未必有益。我两人进去,倘得好处,闻兄不若径到京来商量,与尊翁寻个出场。还是那边上流头好辨白冤枉,我辈也好相机助力。切记!切记!”撰之又私自叮嘱道:“令姊之事,万万留心。不论得意不得意,此番回来必求事谐了。”俊卿道:“闹妆现在,料不使兄失望便了。”三人洒泪而别。

闻俊卿自两人去后,一发没有商量可救父亲。亏得官无三日急,到有七日宽,无非凑些银子,上下分派,使用得停当,狱中的也不受苦,官府也不来急急要问,丢在半边,做一件未结公案了。参将与女儿计较道:“这边的官司既未问理,我们正好做手脚。我意欲修一个辨本,做成一个备细揭帖,到京中诉冤。只没个能干的人去得,心下踌躇未定。”闻俊卿道:“这件事须得孩儿自去。前日魏、杜两兄弟临别时,也教孩儿进京去,可以相机行事。但得两兄有一人得第,也就好做靠傍了。”参将道:“虽然你是个女中丈夫,是你去毕竟停当。只是万里程途,路上恐怕不便。”俊卿道:“自古多称是缇萦救父,以为美谈。他也是个女子。况且孩儿男妆已久,游庠已过,一向算在丈夫之列,有甚去不得?虽是路途遥远,孩儿弓矢可以防身。倘有甚么人盘问,凭着胸中见识也支持得过,不足为虑。只是须得个男人随去,这却不便。孩儿想得有个道理,家丁闻龙夫妻多是苗种,多善弓马,孩儿把他妻子也打扮做男人,带着他两个,连孩儿共是三人一起走,既有妇女伏侍,又有男仆跟随,可以放心一直到京了。”参将道:“既然算计得停当,事不宜迟,快打点动身便了。”俊卿依命,一面去收拾。听得街上报进士,说魏、杜两多中了。俊卿不胜之喜,来对父亲说道:“有他两人在京做主,此去一发不难做事。”

就拣定一日,作急起身。在学中动了一个游学呈子,批个文书执照,带在身边了。路经省下来,再察听一察听上司的声口消息。你道闻小姐怎生打扮?飘飘巾帻,覆着两鬓青丝;窄窄靴鞋,套着一双玉笋。上马衣裁成短后,蛮狮带妆就偏垂。囊一张玉靶弓,想开时,舒臂扭腰多体态;插几枝雁翎箭,看放处,猿啼雕落逞高强。争羡道能文善武的小郎君,怎知是女扮男妆的乔秀士?一路上来到了成都府中,闻龙先去寻下了一所幽静饭店。闻俊卿后到,歇下了行李,叫闻龙妻子取出带来的山菜几件,放在碟内,向店中取了一壶酒,斟着慢吃。

又道是无巧不成话。那坐的所在,与隔壁人家窗口相对,只隔得一个小天井。正吃之间,只见那边窗里一个女子掩着半窗,对着闻俊卿不转眼的看。及至闻俊卿抬起眼来,那边又闪了进去。遮遮掩掩,只不走开。忽地打个照面,乃是个绝色佳人。闻俊卿想道:“原来世间有这样标致的!”看官,你道此时若是个男人,必然动了心,就想妆出些风流家数,两下做起光景来。怎当得闻俊卿自己也是个女身,那里放在心上?一面取饭来吃了,且自衙门前干正事去。到得出去了半日,傍晚转来,俊卿刚得坐下,隔壁听见这里有人声,那个女子又在窗边看了。俊卿私下自笑道:“看我做甚?岂知我与你是一般样的!”正嗟叹间,只见门外一个老姥走将进来,手中拿着一个小榼。见了俊卿,放下榼子,道了万福,对俊卿道:“隔壁景家小娘子见舍人独酌,送两件果子与舍人当茶。”俊卿开看,乃是南充黄柑,顺庆紫梨,各十来枚。俊卿道:“小生在此经过,与娘子非亲非戚,如何承此美意?”老姥道:“小娘子说来,此间来万去千的人,不曾见有似舍人这等丰标的,必定是富贵家的出身。及至问人来,说是参府中小舍人。小娘子说这俗店无物可口,叫老媳妇送此二物来解渴。”俊卿道:“小娘子何等人家,却居此间壁?”老姥道:“这小娘子是井研景少卿的小姐。只因父母双亡,他依着外婆家住。他家里自有万金家事,只为寻不出中意的丈夫,所以还未嫁人。外公是此间富员外,这城中极兴的客店,多是他家的房子,何止有十来处,进益甚广。只有这里幽静些,却同家小每住在间壁。他也不敢主张把外甥许人,恐怕错了对头,后来怨怅。常对景小娘子道:‘凭你自家看得中意的,实对我说,我就主婚。’这个小娘子也古怪,自来会拣相人物,再不曾说那一个好。方才见了舍人,便十分称赞。敢是与舍人有些姻缘动了?”俊卿不好答应,微微笑道:“小生那有此福?”老姥道:“好说,好说。老媳妇且去着。”俊卿道:“致意小娘子,多承佳惠,客中无可奉答,但有心感盛情。”老姥去了。俊卿自想一想,不觉失笑道:“这小娘子看上了我,却不枉费春心?”吟诗一首,聊寄其意。诗云:“为念相如渴不禁,交梨邛橘出芳林。却惭未是求凰客,寂寞囊中绿绮琴。”

次日早起,老姥又来,手中将着四枚剥净的熟鸡子,做一碗盛着,同了一小壶好茶,送到俊卿面前道:“舍人吃点心。”俊卿道:“多谢妈妈盛情。”老姥道:“这是景小娘子昨夜吩咐了,老身支持来的。”俊卿道:“又是小娘子美情,小生如何消受?有一诗奉谢,烦妈妈与我带去。”俊卿就把昨夜之诗写在纸上,封好了付妈妈。诗中分明是推却之意,妈妈将去与景小姐看了,景小姐一心喜着俊卿,见他以相如自比,反认做有意于文君,后边两句,不过是谦让些说话。遂也回他一首,和其末韵。诗云:“宋玉墙东思不禁,愿为比翼止同林。知音已有新裁句,何用重挑焦尾琴?”吟罢,也写在乌丝茧纸上,教老姥送将来。俊卿看罢,笑道:“原来小姐如此高才!难得,难得!”俊卿见他来缠得紧,生一个计较,对老姥道:“多谢小姐美意,小生不是无情。争奈小生已聘有妻室,不敢欺心妄想。上复小姐,这段姻缘种在来世罢。”老姥道:“既然舍人已有了亲事,老身去回复了小娘子,省得他牵肠挂肚,空想坏了。”老姥去后,俊卿自出门去打点衙门事体,央求宽缓日期,诸色停当,到了天晚才回得下处。是夜无词。

来日天早,这老姥又走将来,笑道:“舍人小小年纪,倒会掉谎,老婆滚到身边,推着不要。昨日回了小娘子,小娘子教我问一问两位管家,多说道舍人并不曾聘娘子过。小娘子喜欢不胜,已对员外说过。少刻员外自来奉拜说亲,好歹要成事了。”俊卿听罢呆了半晌,道:“这冤家帐,那里说起?只索收拾行李起来,趁早去了罢。”吩咐闻龙与店家会了钞,急待起身。只见店家走进来报道:“主人富员外相拜闻相公。”说罢,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家笑嘻嘻进来,堂中望见了闻俊卿,先自欢喜,问道:“这位小相公,想就是闻舍人了么?”老姥还在店内,也跟将来,说道:“正是这位。”富员外把手一拱道:“请过来相见。”闻俊卿见过了礼,整了客座坐了。富员外道:“老汉无事不敢冒叩新客。老汉有一外甥,乃是景少卿之女,未曾许着人家。舍甥立愿,不肯轻配凡流。老汉不敢擅做主张,凭他意中自择。昨日对老汉说,有个闻舍人,下在本店,丰标不凡,愿执箕帚。所以要老汉自来奉拜,说此亲事。老汉今见足下,果然俊雅非常;舍甥也有几分姿容,况且粗通文墨。实是一对佳耦,足下不可错过。”闻俊卿道:“不敢欺老丈,小生过蒙令甥谬爱,岂敢自外?一来令甥是公卿阀阅,小生是武弁门风,恐怕攀高不着。二来老父在难中,小生正要入京辨冤,此事既不曾告过,又不好为此耽搁,所以应承不得。”员外道:“舍人是簪缨世胄,况又是黉宫名士,指日飞腾,岂分甚么文武门楣?若为令尊之事,慌速入京,何不把亲事议定了,待归时禀知令尊,方才完娶?既安了舍甥之心,又不误了足下之事,有何不可?”

闻俊卿无计推托,心下想道:“他家不晓得我的心病,如此相逼。却又不好十分过却,打破机关。我想魏撰之有竹箭之缘,不必说了。还有杜子中更加相厚,到不得不闪下了他。一向有个主意,要在骨肉女伴里边别寻一段因缘,发付他去。而今既有此事,我不若权且应承,定下在这里,他日作成了杜子中,岂不为妙?那时晓得我是女身,须怪不得我说谎。万一杜子中也不成,那时也好开交了,不像而今碍手。”算计已定,就对员外说:“既承老丈与令甥如此高情,小生岂敢不受人提挈!只得留下一件信物在此为定,待小生京中回来,上门求娶就是了。”说罢,就在身边解下那个羊脂玉闹妆,双手递与员外道:“奉此与令甥表信。”富员外千欢万喜,接受在手,一同老姥去回复景小姐道:“一言已定了。”员外就叫店中办起酒来,与闻舍人饯行。俊卿推却不得,吃得尽欢而罢,相别了。

起身上路,少不得风飧水宿,夜住晓行。不一日,到了京城。叫闻龙先去打听魏、杜两家新进士的下处。问着了杜子中一家,原来那魏撰之已在部给假回去了。杜子中见说闻俊卿来到,不胜之喜,忙差长班来接到下处。两人相见,寒温已毕。俊卿道:“小弟专为老父之事,前日别时,承兄每吩咐入京图便,切切在心。后闻两兄高发,为此不辞跋涉,特来相托。不想魏撰之已归,今幸吾兄在京师,小弟不致失望了。”杜子中道:“仁兄先将老伯被诬事款做一个揭帖,逐一辨明,刊刻起来,在朝门外逢人就送。等公论明白了,然后小弟央个相好的同年在兵部的,条陈别事,带上一段,就好到本籍去生发出脱了。”俊卿道:“老父有个本稿,可以上得否?”子中道:“而今重文轻武,老伯是按院题的,若武职官出名自辨,他们不容起来,反致激怒,弄坏了事。不如小弟方才说的为妙,仁兄不要轻率。”俊卿道:“感谢指教。小弟是书生之见,还求仁兄做主行事。”子中道:“异姓兄弟,原是自家身上的事,何劳叮咛?”俊卿道:“撰之为何回去了?”子中道:“撰之原与小弟同寓了多时,他说有件心事,要归来与仁兄商量。问其何事,又不肯说。小弟说仁兄见吾二人中了,未必不进京来。他说这是不可期的,况且事体要在家里做的,必要先去,所以告假去了。正不知仁兄却又到此,可不两相左了?敢问仁兄,他果然要商量何等事?”俊卿明知为婚姻之事,却只做不知,推说道:“连小弟也不晓得他为甚么,想来无非为家里的事。”子中道:“小弟也想他没甚么,为何恁地等不得?”

两个说了一回,子中吩咐治酒接风,就叫闻家家人安顿好了行李,不必别寻寓所,只在此间同寓。这是子中先前同魏家同寓,今魏家去了,房舍尽有,可以下得闻家主仆三人。子中又吩咐打扫闻舍人的卧房,就移出自己的榻来,相对铺着,说晚间可以联床清话。俊卿看见,心里有些突兀起来。想道:“平日与他们同学,不过是日间相与,会文会酒,并不看见我的卧起,所以不得看破。而今弄在一间房内了,须闪避不得,露出马脚来怎么处?”却又没个说话可以推掉得两处宿,只是自己放着精细,遮掩过去便了。

虽是如此说,却是天下的事是真难假,是假难真。亦且终日相处,这些细微举动,水火不便的所在,那里妆饰得许多来?闻俊卿日间虽是长安街上去送揭帖,做着男人的够当;晚间宿歇之处,有好些破绽现出在杜子中的眼里。子中是个聪明人,有甚不省得的事?晓得有些咤异,越加留心闲觑,越看越是了。这日,俊卿出去,忘锁了拜匣。子中偷揭开来一看,多是些文翰柬帖,内有一幅草稿,写着道:“成都绵竹县信女闻氏,焚香拜告关真君神前。愿保父闻确冤情早白,自身安稳还乡;竹箭之期,闹妆之约,各得如意。谨疏。”子中见了拍手道:“眼见得公案在此了。我枉为男子,被他瞒过了许多时。今不怕他飞上天去。只是后边两句解他不出,莫不许过人家?怎么处?”心里狂荡不禁。

忽见俊卿回来,子中接在房里坐了,看着俊卿只是笑。俊卿疑怪,将自己身子上下前后看了又看,问道:“小弟今日有何举动差错了,仁兄见哂之甚?”子中道:“笑你瞒得我好。”俊卿道:“小弟到此来做的事,不曾瞒仁兄一些。”子中道:“瞒得多哩!俊卿自想么?”俊卿道:“委实没有。”子中道:“俊卿记得当初同斋时言语么?原说弟若为女,必当嫁兄;兄若为女,必当娶兄。可惜弟不能为女,谁知兄果然是女,却瞒了小弟,不然娶兄多时了。怎么还说不瞒?”俊卿见说着心病,脸上通红起来道:“谁是这般说?”子中袖中摸出这纸疏头来道:“这须是俊卿的亲笔。”俊卿一时低头无语。子中就挨过来坐在一处了,笑道:“一向只恨两雄不能相配,今却遂了人愿也。”俊卿站了起来道:“行踪为兄识破,抵赖不得了。只有一件,一向承兄过爱,慕兄之心非不有之。争奈有件缘事,已属了撰之,不能再以身事兄,望兄见谅。”子中愕然道:“小弟与撰之同为俊卿窗友,论起相与意气,还觉小弟胜他一分。俊卿何得厚于撰之,薄于小弟?况且撰之又不在此间,现钟不打,反去炼铜,这是何说?”俊卿道:“仁兄有所不知。仁兄可看疏上竹箭之期的说话么?”子中道:“正是不解。”俊卿道:“小弟因为与两兄同学,心中愿卜所从。那日向天暗祷,箭到处,先拾得者即为夫妇。后来这箭却在撰之处,小弟诡说是家姐所射。撰之遂一心想慕,把一个玉闹妆为定。此时小弟虽不明言,心已许下了。此天意有属,非小弟有厚薄也。”子中大笑道:“若如此说,俊卿宜为我有无疑了。”俊卿道:“怎么说?”子中道:“前日斋中之箭,原是小弟拾得。看见干上有两行细字,以为奇异,正在念诵,撰之听得走了来,在小弟手里接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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