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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書》·卷一百六十二 列傳第八十七

新唐書 歐陽修等合 著

姚南仲 獨孤及 顧少連 韋夏卿 段平仲 呂元膺 許孟容 薛存誠 李遜

  姚南仲,華州下邽人。乾元初,擢制科,授太子校書。遷累右補闕。大曆十年,獨孤皇后崩,代宗悼痛,詔近城為陵,以朝夕臨望。南仲上疏曰:「臣聞人臣宅於家,帝王宅於國。長安乃祖宗所宅,其可興鑿建陵其側乎?夫葬者,藏也,欲人之不得見也。今西近宮闕,南迫大道。使近而可視,歿而復生,雖宮以待之可也。如令骨肉歸土,魂無不之,雖欲自近,了復何益?且王者必據高明,燭幽隱,先皇所以因龍首而建望春也。今起陵目前,心一感傷,累日不能平。且匹夫向隅,滿堂不樂,況萬乘乎,天下謂何?陛下謚后以貞懿,而終以褻近,臣竊惑焉。今國人皆曰后陵在邇,陛下將日省而時望焉,斯有損聖德,無益先后,欲寵反辱,惟陛下孰計。」疏奏,帝嘉納,進五品階以酬讜言。

  坐善宰相常袞,出為海鹽令。浙西觀察使韓滉表為推官,擢殿中侍御史內供奉。召還,四遷為御史中丞,改給事中、陝虢觀察使。拜義成節度使。監軍薛盈珍恃權橈政,不能逞,因毀南仲於朝,德宗惑之。俄遣小使程務盈誣表以罪。會南仲裨將曹文洽入奏,知其語,則晨夜追至長樂驛,及之,與同舍,夜殺務盈,投其誣于廁。為二書,一抵南仲,一治南仲冤,且自言殺務盈狀,乃自殺。驛吏以聞,帝駭異。南仲不自安,固請入朝。帝勞曰:「盈珍橈卿政邪?」曰:「不橈臣政,臣隳陛下法耳。如盈珍輩,所在有之,雖使羊、杜復生,撫百姓,御三軍,必不能成愷悌之化而正師律也。」帝默然。乃授尚書右僕射。貞元十九年卒,年七十五,贈太子太保,謚曰貞。

  初,崔位、馬少微者,俱在南仲幕府。盈珍之譖也,出位為遂州別駕,東川觀察使王叔邕希旨奏位,殺之。復出少微補外,使宦官護送,度江,投之水云。

  獨孤及字至之,河南洛陽人。為兒時,讀孝經,父試之曰:「兒志何語?」對曰:「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宗黨奇之。天寶末,以道舉高第補華陰尉,辟江淮都統李峘府,掌書記。

  代宗以左拾遺召,旣至,上疏陳政曰:

  陛下屢發德音,使左右侍臣得直言極諫。壬辰詔書,召裴冕等十有三人集賢殿待制,以備詢問。此五帝盛德也。然頃者陛下雖容其直,而不錄其言,所上封皆寢不報。有容下之名,無聽諫之實,遂使諫者稍稍自鉗口飽食,相招為祿仕,此忠鯁之人所以竊歎,而臣亦恥之。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況朝廷之大,卿大夫之衆,陛下選授之精歟!假令不能如文王之多士,其中豈不有溫故知新,可懋陳政要而億則屢中者?陛下議政之際,曾不採其一說,堯之疇咨,禹之昌言,豈若是耶?昔堯設謗木於五達之衢。孔子曰:「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然則多聞闕疑,不恥下問,聖人之心也。願陛下以堯、孔心為心,日降清問,其不可者罷之,可者議於朝,與執事者共之。使知之必言,言之必行,行之必公,則君臣無私論,朝廷無私政,陛下以此辨可否於獻替,而建太平之階可也。

  師興不息十年矣,人之生產,空於杼軸。擁兵者第館亙街陌,奴婢厭酒肉,而貧人羸餓就役,剝膚及髓。長安城中,白晝椎剽,吏不敢詰。官亂職廢,將墮卒暴,百揆隳剌,如沸粥紛麻。民不敢訴於有司,有司不敢聞陛下,茹毒飲痛,窮而無告。今其心顒顒,獨恃於麥,麥不登,則易子齩骨矣。陛下不以此時厲精更始,思所以救之之術,忍令宗廟有累卵之危,萬姓悼心失圖,臣實懼焉。去年十一月丁巳夜,星隕如雨,昨清明降霜,三月苦熱,錯繆顛倒,沴莫大焉。此下陵上替,怨讟之氣取之也。天意丁寧譴戒,以警陛下,宜反躬罪己,旁求賢良者而師友之,黜貪佞不肖者,下哀痛之詔,去天下疾苦,廢無用之官,罷不急之費,禁止暴兵,節用愛人,兢兢乾乾,以徼福于上下,必能使天感神應,反妖災為和氣矣。

  又言:

  減江淮、山南諸道兵以贍國用,陛下初不以臣言為愚,然許即施行,及今未有沛然之詔,臣竊遲之。今天下唯朔方、隴西有吐蕃、僕固之虞,邠、涇、鳳翔兵足以當之矣。自此而往,東洎海,南至番禺,西盡巴蜀,無鼠竊之盜,而兵不為解。傾天下之貨,竭天下之穀,以給不用之軍,為無端之費,臣不知其故。假令居安思危,以備不虞,自可阨害之地,俾置屯禦,悉休其餘,以糧儲屝屨之資充疲人貢賦,歲可以減國租半。陛下豈遲疑於改作,逡巡於舊貫,使大議有所壅,而率土之患日甚一日?是益其弊而厚其疾也。夫療癰者,必決之使潰。今兵之為患,猶癰也,不以漸戢之,其害滋大,大而圖之,必力倍而功寡,豈易「不俟終日」之義邪?

  俄改太常博士。或言景皇帝不宜為太祖,及據禮條上。謚呂諲、盧弈、郭知運等無浮美,無隱惡,得褒貶之正。遷禮部員外郎,歷濠、舒二州刺史。歲饑旱,鄰郡庸亡什四以上,舒人獨安。以治課加檢校司封郎中,賜金紫。徙常州,甘露降其廷。卒,年五十三,謚曰憲。

  及喜鑒拔後進,如梁肅、高參、崔元翰、陳京、唐次、齊抗皆師事之。性孝友。其為文彰明善惡,長於論議。晚嗜琴,有眼疾,不肯治,欲聽之專也。

  子朗、郁。

  朗字用晦,由處士辟署江西、宣歙、浙東三府。元和中,擢右拾遺。建言:「宜用觀察使領本道鹽鐵,罷場監管榷吏,除百姓之患。」不聽。盜殺武元衡,朗請貶京兆尹,誅捕賊吏。因勸罷兵,忤憲宗意,貶興元戶曹參軍。久乃拜殿中侍御史,兼史館修撰。坐與李景儉飲,景儉使酒慢宰相,出為韶州刺史。召還,再遷諫議大夫。

  敬宗初,宦官毆鄠令崔發雞干下,朗請誅首惡以正常法。王播賂權近,還判鹽鐵,朗連疏論執。遷御史中丞。故事,選御史皆中丞自請。是時,崔晃、鄭居中繇宰相力,得監察御史,朗拒不納,晃、居中卒改他官。侍御史李道樞醉謁朗,朗劾不虔,下除司議郎。會殿中王源植貶官,朗直其枉,書五上不報,即自劾執法不稱,願罷去。帝遣中人尉諭不許。

  文宗初,遷工部侍郎,出為福建觀察使,創發背卒,贈右散騎常侍。

  郁字古風,始生而孤,與朗育於伯父汜。擢進士第,最為權德輿所稱,以女妻之。元和初,舉制科高等,拜右拾遺,俄兼史館脩撰,進右補闕。吐突承璀討王承宗,郁執不可,挺議鯁固,號稱職。擢翰林學士。德輿輔政,以嫌去內職,拜考功員外郎,仍兼脩撰。憲宗歎德輿乃有佳婿,詔宰相高選世族,故杜悰尚岐陽公主,然帝猶謂不如德輿之得郁也。俄知制誥。德輿去位,還為學士。九年,以疾辭禁近,徙祕書少監,屏居鄠,卒,年四十,贈絳州刺史。郁有雅名,帝遇之厚,議者亦謂當宰相,共以早世惜之。

  子庠,字賢府,喪父始十歲,有至性,聞呼父官及弔客來,輒號慟幾絕。後舉進士,仕至尚書丞。

  顧少連字夷仲,蘇州吳人。舉進士,尤為禮部侍郎薛邕所器,擢上第,以拔萃補登封主簿。邑有虎孽,民患之,少連命塞陷阱,獨移文嶽神,虎不為害。御史大夫于頎薦為監察御史。德宗幸奉天,徒步詣謁,授水部員外郎、翰林學士。再遷中書舍人,閱十年,以謹密稱。嘗請徙先兆于洛,帝重遠去,詔遣其子往,且命中人護蕆葬役。

  歷吏部侍郎。裴延齡方橫,無敢忤者,嘗與少連會田鎬第,酒酣,少連挺笏曰:「段秀實笏擊賊臣,今吾笏將擊姦臣。」奮且前,元友直在坐,歡解之。改京兆尹。政尚寬簡,不為灼灼名。先是,京畿租賦薄厚不能一,少連以法均之。遷吏部尚書,封本縣男,徙兵部。為東都留守,表禁苑及汝閑田募耕以便民,閱武力,利鎧仗,號良吏。卒,年六十三,贈尚書右僕射,謚曰敬。

  始,少連攜少子師閔奔行在,有詔同止翰林院,車駕還,授同州參軍。

  韋夏卿字雲客,京兆萬年人。少邃於學,善文辭。大曆中,與弟正卿同舉賢良方正,皆策高等。授高陵主簿,累遷邢部員外郎。時仍歲旱蝗,詔以郎官宰畿甸,授奉天令,課第一,改長安令。轉吏部員外郎、郎中,擢給事中,出為常、蘇二州刺史。徐州節度使張建封疾甚,詔夏卿為徐泗行軍司馬,且代之。未至,而建封卒,徐軍立其子愔為留後,召夏卿為吏部侍郎。

  時從弟執誼在翰林,嘗受人金,有所干請,密以金內夏卿懷中,夏卿毀懷不受,曰:「吾與爾賴先人遺德,致位及此,顧當是哉?」執誼大慙。轉京兆尹、太子賔客,檢校工部尚書,為東都留守,辭疾,改太子少保。卒,年六十四,贈尚書左僕射,謚曰獻。

  夏卿性通簡,好古,有遠韻,談說多聞。晚歲將罷歸,署其居曰大隱洞。與齊映、穆贊、贊弟員友善,雖同游,終年不見其喜怛。撫孤姪恩踰己子。為政務通理,不甚作條教。所辟士如路隋、張賈、李景儉等,至宰相達官,故世稱知人。

  正卿子瓘,字茂弘,及進士第,仕累中書舍人。與李德裕善,德裕任宰相,罕接士,唯瓘往請無間也。李宗閔惡之,德裕罷,貶為明州長史。會昌末,累遷楚州刺史,終桂管觀察使。

  段平仲字秉庸,本武威人,隋民部尚書達六世孫。擢進士第。杜佑、李復之節度淮南,連表掌書記。擢監察御史。磊落有氣節,嗜酒敢言。是時,德宗春秋高,躬自聽斷,天下事有所壅隔,羣臣畏帝苛察,無敢言。平仲常曰:「上聦明神武,但臣下畏怯,自為循默爾。使我一日得召見,宜大有開納。」會京師旱,詔擇御史、郎官開倉振恤。平仲與考功員外郎陳歸被選,同得對,粗陳振恤事,帝察其意有所畜,以歸在側未言。事訖,平仲方獨進,帝乃并留歸,正色問之,雜以它語,平仲錯牾不得言,乃謬稱名,帝怒,叱去之。蒼黃向幄後,歸趨降招之,乃得去。由是坐廢七年,然名由此顯。

  元和初,為諫議大夫,憲宗使吐突承璀討鎮州,亟疏爭不可。及還,無功,又請斬之。再遷尚書右丞。朝廷有得失,未嘗不論奏,世推其敢直云。終太子左庶子。

  贊曰:君有常尊,臣有定卑,自然之勢也。然臣不自通於上,君不降而逮諸下,則治不得成而功不彰。返是而天下之務粲焉幾矣。德宗察察,欲折伏臣下,自為聦明,而治愈疏。段平仲一忤上,蒼惶失對,而猶以取名,何哉?下知所職,而上喪其所以為上也。故聖王屈己從諫,君臣兩得其美,知道之本歟!

  呂元膺字景夫,鄆州東平人。姿儀瓌秀,有器識。始游京師,謁故宰相齊映,映嘆曰:「吾不及識婁、郝,殆斯人類乎!」策賢良高第,調安邑尉,辟長春宮判官。李懷光亂河中,輒解去。論惟明節度渭北,表佐其府。惟明卒,王栖曜代之,德宗敕栖曜留元膺自佐。入拜殿中侍御史。歷右司員外郎。出為蘄州刺史。嘗錄囚,囚或曰「父母在,明日歲旦不得省為恨。」因泣,元膺惻然,悉釋械歸之,而戒還期。吏白不可,荅曰:「吾以信待人,人豈我違?」如期而至。自是羣盜感愧,悉避境去。

  元和中,累擢給事中。俄為同州刺史。旣謝,帝逮問政事,所對詳詣。明日,謂宰相曰:「元膺直氣讜言,宜留左右,奈何出之?」李藩、裴垍謝,因言:「陛下及此,乃宗社無疆之休。臣等昧死,請留元膺給事左右。」未幾,兼皇太子侍讀,進御史中丞。拜鄂岳觀察使。嘗夜登城,守者不許。左右曰:「中丞也。」對曰:「夜不可辨。」乃還。明日,擢守者為大將。入拜尚書左丞。度支使潘孟陽、太府卿王遂交相惡,乃除孟陽散騎常侍,遂鄧州刺史,詔辭無所輕重。元膺上其詔,請明枉直,以顯褒懲。

  江西裴堪按虔州刺史李將順受賕,不覆訊而貶。元膺曰:「觀察使奏部刺史,不加覆,雖當誅,猶不可為天下法。」請遣御史按問,宰相不能奪。

  選拜東都留守。故事,留守賜旗甲,至元膺不給。或上言:「用兵討淮西,東都近賊,損其儀,沮威望,請比華、汝、壽三州。」帝不聽,并三州罷之。留守不賜旗甲,自此始。都有李師道留邸,邸兵與山棚謀竊發,事覺,元膺禽破之。始,盜發,都人震恐,守兵弱不足恃,元膺坐城門指縱部分,意氣閑舒,人賴以安。東畿西南通鄧、虢,川谷曠深,多麋鹿,人業射獵而不事農,遷徙無常,皆趫悍善鬬,號曰「山棚」。權德輿居守,將羈縻之,未克。至是,元膺募為山河子弟,使衛宮城,詔可。

  改河中節度使。時方鎮多姑息,獨元膺秉正自將,監軍及中人往來者,無不嚴憚。入拜吏部侍郎。正色立朝,有台宰望,處事裁宜,人服其有體。以疾改太子賔客。居官始終無訾缺。卒,年七十二,贈吏部尚書。

  許孟容字公範,京兆長安人。擢進士異等,又第明經,調校書郎。辟武寧張建封府。李納以兵拒境,建封遣使諭止,前後三輩往,皆不聽。乃使孟容見納,敷引逆順,納即悔謝,為罷兵。表為濠州刺史。

  德宗知其能,召拜禮部員外郎。公主子求補崇文生者,孟容固謂不可,主訴之帝,問狀,以著令對。帝嘉其守,擢郎中。累遷給事中。京兆上言「好畤風雹害稼」,帝遣宦人覆視,不實,奪尹以下俸。孟容曰:「府縣上事不實,罪應罰。然陛下遣宦者覆視,紊綱紀。宜更擇御史一人參驗,乃可。」不聽。

  浙東觀察使裴肅諉判官齊揔暴斂以厚獻,厭天子所欲。會肅卒,帝擢揔自大理評事兼監察御史為衢州刺史。衢,大州也。孟容還制曰:「方用兵處,有不待次而擢者。今衢不他虞,揔無功越進超授,羣議謂何?且揔本判官,今詔書乃言『權知留後,攝都團練副使』,初無制授,尤不見其可。假令揔有可錄,宜暴課最,解中外之惑。」會補闕王武陵等亦執爭,於是詔中停。帝召謂曰:「使百執事皆如卿,朕何憂邪?」自袁高爭盧杞後,凡十八年,門下無議可否者。至孟容數論駁,四方知天子開納多士,浩然想見其風。

  貞元十九年夏,大旱,上疏言:「陛下齋居損膳,具牲玉,走羣望,而天意未荅,豈豐歉有定,陰陽適然乎?竊惟天人交感之際,繫教令順民與否。今戶部錢非度支歲計,本備緩急,若取一百萬緡代京兆一歲賦,則京圻無流亡,振災為福。又應省察流移征防當還未還,役作禁錮當釋未釋;負逋饋送,當免免之;沈滯鬱抑,當伸伸之:以順人奉天。若是而神弗祐、歲弗稔,未之聞也。」先是,為裴延齡、李齊運流斥者,雖十年弗內移,故孟容因旱及之。帝始不悅,改太常少卿。

  元和初,再遷尚書右丞、京兆尹。神策軍自興元後,日驕恣,府縣不能制。軍吏李昱貸富人錢八百萬,三歲不肯歸。孟容遣吏捕詰,與之期使償,曰:「不如期,且死!」一軍盡驚,訴於朝。憲宗詔以昱付軍治之,再遣使,皆不聽,奏曰:「不奉詔,臣當誅。然臣職司輦轂,當為陛下抑豪彊。錢未盡輸,昱不可得。」帝嘉其守正,許之。京師豪右大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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