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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書》·卷八十四 列傳第九

新唐書 歐陽修等合 著

李密

  李密字玄邃,一字法主,其先遼東襄平人。曾祖弼,魏司徒,賜姓徒何氏,入周為太師、魏國公。祖曜,邢國公。父寬,隋上柱國、蒲山郡公。遂家長安。

  密趣解雄遠,多策略,散家貲養客禮賢不愛藉。以蔭為左親衛府大都督、東宮千牛備身。額銳角方,瞳子黑白明澈。煬帝見之,謂宇文述曰:「左仗下黑色小兒為誰?」曰:「蒲山公李寬子密。」帝曰:「此兒顧盼不常,無入衛。」它日,述諭密曰:「君世素貴,當以才學顯,何事三衛間哉!」密大喜,謝病去,感厲讀書。聞包愷在緱山,往從之。以蒲韀乘牛,挂漢書一帙角上,行且讀。越國公楊素適見于道,按轡躡其後,曰:「何書生勤如此?」密識素,下拜。問所讀,曰:「項羽傳。」因與語,奇之。歸謂子玄感曰:「吾觀密識度,非若等輩。」玄感遂傾心結納。嘗私密曰:「上多忌,隋曆且不長,中原有一日警,公與我孰後先?」密曰:「決兩陣之勝,噫嗚咄嗟,足以讋敵,我不如公。擥天下英雄馭之,使遠近歸屬,公不如我。」

  大業九年,玄感舉兵黎陽,遣人入關迎密。密至,謀曰:「今天子遠在遼左,去幽州尚千里,南限鉅海,北阻彊胡,號令所通,惟榆林一道爾。若鼓而入薊,直扼其喉,高麗抗其前,我乘其後,不旬月齎糧竭,舉麾召之,衆可盡取,然後傳檄而南,天下定矣,上計也。關中四塞之地,彼留守衛文昇,易人耳。若徑行勿留,直保長安,據函、崤,東制諸夏,是隋亡襟帶,我勢萬全,中計也。若因近趣便,先取東都,頓兵堅城下,不可以勝負決,下計也。」玄感曰:「公之下計,乃吾上策。今百官家屬皆在洛,當先取之,以搖其心。且經城不拔,何以示武?」密計不行。玄感至東都,所戰必克,自謂功在旦暮。旣獲內史舍人韋福嗣,遂任之,故謀不專密。福嗣恥見執,策議皆持兩端。密揣其貳,謂玄感曰:「福嗣窮,為我虜,志在觀望。公初舉大事,姦人在側,事必敗,請斬以徇。」不從。密謂所親曰「玄感好反而不圖勝,吾屬虜矣!」福嗣果遁去。會左武候大將軍李子雄得罪,傳送行在,道殺使者,奔玄感,勸舉大號。玄感問密,密曰:「昔張耳諫陳勝自王,荀彧止魏武求九錫,皆見疑外。今密將無類之乎?然阿諛順旨,非義士也。且公雖屢勝,而郡縣未有應者,東都尚彊,救兵踵來,公當率精甲,身定關中,奈何亟自帝?」玄感笑而止。

  及隋軍至,玄感曰:「策安決?」密曰:「元弘嗣方戍隴右,可陽言其反,使迎我,因引軍西。」從之。至陝,欲圍弘農宮,密曰:「今紿衆入關,機在速,而追兵踵我,若前不得據險,退無所守,何以共完!」玄感不聽。留攻三日,不能拔,引去,至閺鄉,追及而敗。

  密羸行入關,為邏所獲,與支黨護送帝所。密謂衆曰:「吾等至行在,且葅醢,今尚可以計脫,何為安就鼎鑊?」衆然之。乃令出所有金示監使曰:「即死,幸報德。」使者顧金,禁漸弛,益市酒,飲笑讙譁,守者懈,密等遂夜亡去。抵平原,賊郝孝德不見禮,去之淮陽。歲饑,削木皮以食。變姓名為劉智遠,教授諸生自給,鬱鬱不得志,哀吟泣下。人有告太守趙佗者,佗捕之,遁免。往依媦婿雍丘令丘君明,轉匿大俠王季才家,為吏跡捕,復亡去。

  時東郡賊翟讓聚黨萬人,密因介其徒王伯當以策干讓曰:「今主昏於上,人怨於下,銳兵盡之遼海,和親絕於突厥,南巡流連,空棄關輔,此實劉、項挺興之會。足下資豪桀,士馬精勇,指罪誅暴,為天下先,楊氏不足亡也。」讓由是加禮,遣說諸賊,至輒下。因為讓計曰:「今稟無見糧,難以持久,卒遇敵,其亡無時。不如取滎陽,休兵館穀,待士逸馬肥,乃可與人爭利。」讓聽之,遂破金隄關,徇滎陽諸縣,皆下。滎陽太守楊慶、河南討捕大使張須陀合兵討讓,讓素憚須陀,欲引去。密曰:「須陀健而無謀,且驟勝易驕,吾為公破之。」讓不得已,陣而待。密率驍勇常何等二十人為游騎,伏千兵莽間。須陀素輕讓,引兵搏之,讓少卻,伏發,與游軍乘之,遂殺須陀。

  十三年,讓分兵與密,別為牙帳,號蒲山公。密持軍嚴,雖盛夏號令,士皆若負霜雪,然戰得金寶,盡散之,繇是人為用。復說讓曰:「今羣豪競興,公宜先天下攘除羣凶,寧常剽奪草間求活哉?若直取興洛倉,發粟以賑窮乏,百萬之衆一朝可附,霸王之業成矣。」讓曰:「僕起畎隴,志不及此,須君得倉,更議之。」

  二月,密以千人出陽城北,踰方山,自羅口拔興洛倉,據之,獲縣長柴孝和。開倉賑食,衆繈屬至數十萬。隋越王侗遣將劉長恭、房崱討密,又令裴仁基統兵出成陀西。密乃為十隊,跨洛水,抗東、西二軍。令單雄信、徐世勣、王伯當騎為左右翼,自引麾下急擊長恭等,破之。東都震恐,衆保太微城,臺寺俱滿。

  讓等乃推密為主,建號魏公。鞏南設壇場,即位,刑牲歃血,改元永平,大赦,其文移稱行軍元帥魏公府。以讓為司徒,邴元真左長史,房彥藻右長史,楊德方左司馬,鄭德韜右司馬,單雄信左武候大將軍,徐世勣右武候大將軍,祖君彥記室。城洛口,周四十里,居之。命護軍將軍田茂廣造雲旝三百具,以機發石,為攻城械,號「將軍砲」。進逼東都,燒上春門。

  四月,隋虎牢將裴仁基、淮陽太守趙佗降,長白山賊孟讓以所部歸密。以仁基為上柱國,與讓率兵二萬襲回洛倉,守之。入都城掠居人,火天津橋。隋出軍乘之,仁基等敗,還保鞏。司馬楊德方戰死。密自督衆三萬,破隋軍於故城,復得回洛倉。俄而德韜死,乃以鄭頲為左司馬,鄭虔象右司馬。諸賊帥黎陽李文相、洹水張昇、清河趙君德、平原郝孝德皆歸密,因襲取黎陽倉。永安大族周法明舉江、黃地附之,齊郡賊徐圓朗、任城大俠徐師仁來歸。密令幕府移檄州縣,列煬帝十罪,天下震動。

  護軍柴孝和說密曰:「秦地阻山帶河,項背之亡,漢得之王。今公以仁基壁回洛,翟讓保洛口,公束鎧倍道趨長安,百姓誰不郊迎?是征而不戰也。衆附兵彊,然後東向,指撝豪桀,天下廓廓無事矣。今遲之,恐為人先。」密曰:「僕懷此久,顧我部皆山東人,今未下洛,安肯與我偕西?且諸將皆羣盜,不相統一,敗則掃地矣。」遂止。是時,隋軍益出,密負銳,急與之确,中流矢,卧營中,隋軍乘之,密衆潰,棄倉守洛口。

  高祖起師太原,密自謂主盟,遣將軍張仁則致書于帝,呼為兄,請以步騎會河內。帝覽書,笑曰:「密陸梁,不可折簡致之。吾方定京師,未能東略,若不與,是生一隋。密適為吾守成皐,拒東都兵,使不得西,更遣票將莫如密。吾寧推順,使驕其志,我得留撫關中,大事濟矣。」令記室溫大雅作報書,厚禮尊讓。密大喜,示其下,曰:「唐公見推,顧天下無可慮者。」遂專事隋。

  九月,遣將李士才將兵十二萬,攻隋鷹揚郎將張珣河陰,舉之。珣極罵不屈死。齊方士徐鴻客上書勸密因士氣趨江都,挾帝以令天下。密異其言,具幣邀之,已亡去。煬帝遣王世充選卒十萬擊密,世充營洛西,戰不利,更陳洛北,登山以望洛口。密引度洛,與世充戰。密兵多騎與長矟,而北薄山,地隘騎迮不得騁。世充多短兵盾〈矛贊〉,蹙之,密軍卻,世充乘勝進攻密月城。密還洛南,引而西,突世充營,世充奔還。師徒多喪,孝和溺死洛水,密哭之慟。自是大小六十餘戰。

  翟讓部將王儒信憚密威望,勸讓自為大冢宰,總秉衆務,收密權。讓兄寬亦曰:「天子當自取,何乃授人?」密聞之,與鄭頲陰圖讓。會世充兵又至,讓出拒,少退;密馳助之,戰石子河,世充走。明日,高會饗士,讓至密所,密令房彥藻引其左右就別帳飲。密出名弓示讓,讓挽滿,遣劍士蔡建從後擊之,并殺其兄、姪及儒信。密馳入讓壁慰諭,士無敢動者,以徐世勣、單雄信、王伯當分統其兵。隋將楊慶守滎陽,因說下之。世充夜襲倉城,密伏甲殪其衆。

  義寧二年,世充復營洛北,為浮梁,絕水以戰,密以千騎迎擊,不勝。世充進薄其壘,密提敢死士數百邀之,世充大潰,士爭橋溺死者數萬,洛水為不流,殺大將六人,獨世充脫。會夜大雨雪,士卒僵死且盡。密乘銳拔偃師,脩金墉城居之,有衆三十萬。又與東都留守韋津戰上春門,執津於陣。將作大匠宇文愷子儒童、河南留守職方郎柳續、河陽都尉獨孤武都、河內郡丞柳燮皆降。於是海岱、江淮間爭響附,竇建德、朱粲、楊士林、孟海公、徐圓朗、盧祖尚、周法明等悉上表勸進,府官屬亦請之。密曰:「東都未平,且勿議。」

  五月,越王侗稱帝。六月,宇文化及擁兵十餘萬至黎陽。侗遣使授密太尉、尚書令、東南道大行臺行軍元帥、魏國公,令平化及而後入輔,密受之。乃引兵東追化及黎陽。密知化及乏食,利速戰,乃持重以老其兵,使徐世勣保黎陽倉,化及攻不可下。密與隔水陣,遙謂化及曰:「公家本戎隸破野頭爾,父子兄弟受隋恩,至妻公主。上有失德不能諫,又虐弒之,冒天下之惡,今安往?能即降,尚全後嗣。」化及默然良久,乃瞋目為鄙語辱密。密顧左右曰:「此庸人,圖為帝,吾當折箠驅之。」乃以輕騎五百焚其攻具,火終夜不滅。度化及糧盡,乃偽與和,化及喜,使軍恣食,旣而密饋不至,乃寤。遂大戰童山下,密中矢,頓汲縣堅壁。化及勢窮,掠汲郡,趣魏縣。其將陳智略、張童仁等率所部兵歸密,前後相踵。

  初,化及留輜重東郡,遣所署刑部尚書王軌守之。至是,軌舉郡降密。由是引而西,遣使朝東都,執弒逆人于弘達獻於侗。侗召密入朝,至溫,聞世充殺元文都,乃止。遂歸金墉,拘侗使不遣。

  初,密旣殺翟讓,心稍驕,不卹士,素無府庫財,軍戰勝,無所賜與,又厚撫新集,人心始離。民食興洛倉者,給授無檢,至負取不勝,委於道,踐輮狼扈。密喜,自謂足食。司倉賈潤甫諫曰:「人,國本;食,人天。今百姓飢捐,暴骨道路。公雖受命,然賴人之天以固國本。而稟取不節,敖庾之藏有時而儩,粟竭人散,胡仰而成功?」不聽。徐世勣數規其違,密內不憙,使出就屯,故下苟且無固志。初,世充乏食,密少帛,請交相易,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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